萬春街是條兩三百米的小馬路,放在上海市地圖上大概一公分左右,北起康定路,南至萬航渡路,曲里拐彎好多條弄堂又岔出很多支弄。抗戰時期不少逃難的人落戶在此,搭出來一間間木頭房子,形成了一大片棚戶區,既不美觀也不衛生。
天空泛出魚肚白時,黃浦江上貨輪鳴響汽笛,海關大樓的大鐘鐘面上向日葵金光閃閃,整點報時的歌曲早就從威斯敏斯特換成了東方紅,四十八只擴音器的力道足以響徹全市。“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隨著歌聲,蘇州河兩畔綿延的石庫門磚紅色屋頂上開始有鴿群盤旋,萬春街入口邊上23路頭班車的辮子繩掛上了電纜,弄堂里慢慢響起了各種聲音。
煤餅爐子從灶披間的水門汀地面滋滋地擦過去,自來火呲啦劃過紅磷,鋼宗鑊子2撞上搪瓷杯子發出脆響,馬桶碰上房門的悶響,收痰盂罐前最后的咳痰聲,晾衣桿嘭地敲在窗臺上,漸漸匯聚成交響曲,把收音機里的氣象報告淹沒了。煤餅爐子升騰起來的白煙慢慢升高變淡,路燈才顯出了半黑的燈泡和依然努力發光的鎢絲,企圖挽回自己在黑夜里的重要地位。
三歲半的陳斯江蹲在煤餅爐子旁的小矮凳上,打了個哈欠。她仰起臉,看見彎彎的一鉤月還斜斜掛在天上,像吃到最后的一點點棒冰,半透明薄薄的,隨時會融化掉似的。斯江想起還從來沒見過的爸爸媽媽,不知道他們在新疆看不看得到這個月亮,早上了還有月亮,真奇怪。
“三十五度”灶披間里傳來她奶奶陳阿娘的感嘆聲“還有半個月才入梅3吧我活了這么多年,從來沒碰上這種怪事體”
“儂六十歲還沒到,哪能碰得著百年一遇的高溫,正正好好一百年,嘖嘖嘖,偏偏阿拉碰上哉,熱色個寧熱死個人”一樓的李奶奶說話像唱歌,抑揚頓挫刮辣松脆,弄堂里的人都說她是貨真價實的“李奶奶”,隨時隨地手臂一舉就能高唱“要和敵人算清賬,血債要用血來償。”4
收音機的聲音被擰大了,播音員在四平八穩地解釋副熱帶高壓和鋒前升溫的原理“今天徐家匯預計將出現自一八七三年以來的最高溫度”
斯江從小矮凳上跳了起來“阿娘我要穿背帶裙,那條藍格子的,姆媽寄來的。”
陳阿娘被她嚇了一跳,醬油瓶一抖,醬油泡飯變成了飯泡醬油,舀出來又不舍得。
“要西啊儂小東西,嚇了阿娘一跳。穿啥背帶裙啊,背心短褲多風涼。”
“今朝六一兒童節阿舅要來接我去梅蘭照相館拍照片寄給爸爸媽媽,我要穿裙子。”陳斯江人小話長聲量大,理直氣又壯,一句話說完,灶披間里的人都笑了。
李奶奶又嘖嘖嘖了起來“你家斯江哦,說話晚,一開口就是嘰里呱啦一整句,不像我家高興,十個月就會喊爸爸媽媽,現在上幼兒園了,閑話還講勿清爽,也不知道老師天天教些什么。”
在勞動局上班的康阿姨樂呵呵“斯江長得好,穿裙子邪氣很好看,噶小格小囡,穿穿搭撒介又算不上小布小布爾喬亞的簡稱。”
陳斯江穿過灶披間,咚咚咚上樓去了“阿娘,我不要吃泡飯,阿舅說要帶我去吃小餛飩生煎饅頭。”
陳阿娘氣得飯碗敲得嗙嗙響“去去去,儂去就是了,昨天開始就講了幾十遍了,嗲勿色叻儂”她轉過頭來朝李奶奶嘆氣“真是哦,一碗小餛飩一角兩分,四只生煎也要一角兩分,伊拉兩個寧一頓飯要切忒五角洋鈿你們看看,有這樣過日腳的伐鈔票天上落雨落下來的別人只曉得夸她顧家阿舅多少好,實際上還不是她爸爸媽媽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鈔票。”
康阿姨想了片刻,才算清這筆五角錢的賬,暗笑陳阿娘不識字算起錢來倒飛快,她壓低了聲音問“現在東來兩口子每個月還拿錢給顧家”
“十塊洋鈿,一分也不好少格,唉。”陳阿娘又嘆了口氣也壓低了聲音“每個月要專門來拿一趟銅鈿,弄得阿拉欠了伊拉債一樣,真勿曉得是阿拉娶了媳婦,還是伊拉招了上門女婿。十塊洋鈿哦,小囡每個月只去住一夜天”
樓上陳斯江哇啦哇啦喊阿娘上去找裙子。看著陳阿娘顫巍巍挪著小腳上樓去了,康阿姨和李奶奶交換了意味深長的一眼,都笑了。陳東來夫妻每個月寄三十塊錢回來,作為斯江的生活費,分給顧家十塊的確不算少,但是顧北武那個阿飛把錢都花在外甥女身上了。兩親家住在同一條萬春街上,街坊鄰居都看在眼里。關鍵是光有鈔票沒路道有啥用誰家的小囡像斯江一樣運道好生下來就有奶粉吃,后來憑醫生證明訂牛奶,天天雞蛋兩只,陳家一個禮拜能吃兩三趟雞鴨魚,打折的豬肉人家論兩買她家論斤買5,油票糧票糖票布票統統省下來,嘖嘖嘖,到底是誰家占了便宜還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