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春街的日與夜沒有分明的界限。暮色四合后,吊在高高電線上的路燈在搪瓷燈罩下暈出一團團昏黃,像被水浸過的蛋黃,漸變得不那么清晰,糊噠噠的,給棚戶區高高低低的屋頂染上了層疲憊的淡金色,斑駁的舊木門、細碎的彈格路,長著青苔的水泥臺被暈染出了幾分溫柔的味道,連弄堂口的簡陋公廁的臭氣都淡薄了許多。
電風扇緩慢地轉著,貼在墻上的電影畫報垂下來一個角,被風吹得嘩啦啦響,上面三個鵝蛋臉的女演員,對著陳斯江笑得很燦爛。斯江指著畫報念“外婆,那上面是萬紫千紅總是春。”
“嗯,沒錯。斯江厲害的咧,像你小舅舅,從小認得好多字。”顧阿婆一夸夸倆。
斯江倒很老實“吾只認得三個萬、千,春。外婆,儂頂頂好看了你最好看了,為撒沒上畫報呀”
顧阿婆揮著蒲扇仔細驅趕小飛蟲“不是說過好多遍了只有大明星才能上畫報,我和你阿娘、李阿奶這種,叫做群眾演員,就是演演群眾的,拎著菜籃子走過來再走過去,拍她們做玩具小汽車的時候坐在最后裝裝樣子,累也累死了。不過那時候也挺好的,只看臉不看腳,長得端正的都可以報名。”
“還可以吃食堂對伐”斯江小手啪地一合,攤開一看什么也沒打著,嘆了口氣“家里不用燒飯多好啊,食堂里大家都吃一樣的。”她就不用只吃魚湯搗飯了。
“小霞子小孩子不作興嘆氣的啊。”顧阿婆的扇子拍在斯江腦袋上“好什么好呀。弄堂不開食堂大家吃什么,為鋼元帥升帳讓路,家家戶戶的鍋鏟全上交去煉鋼了。你小舅舅在旁邊電影廠宿舍門口撿了根廢鐵皮去換錢,差點被當成小偷抓起來,才十歲,哪里曉得不好撿天天餓得跟狼似的兩只眼睛綠油油發光。”
斯江幫著外婆把蚊帳放下來“小舅舅真的吃過皮帶伐”
顧阿婆樂了“他告訴你的屁咧,他吹牛逼。吃皮帶的是我三哥家的老二,就是你揚州的七表舅,那幾年自然災害,樹皮草根都吃光了,實在沒得東西吃,他聽人說牛皮吃了拉不出來,能頂一個月不餓,就啃了那么一截子下去,差點死了。”
這個“新聞”斯江第一次聽說,瞪圓了眼,啊了好幾聲才冒出一句“這個表舅有點戇哦。”
“本來就是個戇徒,他運氣不好,生下來發高燒,腦子燒壞掉,要不是個帶把的,你三舅公老早把他淹死在馬桶里了,后來也沒用,家里實在沒東西吃,整個人腫得跟吹了氣似的,婚都沒結就病死了。白養了二十幾年。”
斯江眼圈紅了“啊呀,他姆媽要哭死了哦。”
“怎么不哭呢,自己生自己養的。她生了十一個,活了八個,已經很好了。”
“十一個”斯江驚嘆。
“鄉下人,除了種田就是生霞子孩子,還能干什么你的九表姨是生在玉米田里的,她媽媽拿鐮刀割掉臍帶,脫下褂子一包,割完一排玉米桿子才抱著回家的,所以小名就叫玉米。還有你十一表舅,笑死個人,他家媽媽坐馬桶,噗通一聲把他給生出來了,掉在馬桶里,還好撈得快,哈哈哈哈。”顧阿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斯江很疑惑“這個表舅小名叫馬桶伐”
“當然不是,叫狗子。”顧阿婆把斯江摟進懷里揉了好幾下哈哈大笑起來“狗吃屎的嘛。”
閣樓上的顧北武側耳聽著樓下祖孫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講閑話,母親爽朗的大笑和喋喋不休的敘述,好像只有斯江陪著她的時候才會有。突然他有點明白,為什么母親這兩年又開始揣著烈屬證提著籃子去凱歌蛋糕房凱司令門口賣白蘭花了。居委沒少拿這個事來說服他去上班,他一直以為母親是為了掙錢,兩串白蘭花才賣一分錢,電車也不舍得乘,一雙小腳從這里走到南京路要大走半個鐘頭。他說了無數次家里不缺那幾分錢,塞給她一把大團結,她卻不吭聲,把錢藏好了照舊天天早出晚歸,跟上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