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是王八蛋,格么吾是啥繼續轉儂只小戇徒,今朝廣播不許聽了。”
為了方便帶斯江出門玩,顧北武特地去虬江路組裝了輛腳踏車,多花了三十塊,一百八搞了輛永久13型,錳鋼車架,吃得起重量。早上斯江坐在前叉上去幼兒園,一邊唱“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一邊揪著鈴鐺不停地打鈴,快活得意得不行。陳阿娘氣得啊,逢人就說顧北武大手大腳,明明走走十五分鐘就到,非要買什么腳踏車,一百八十塊啊阿娘的心不知道滴了多少血了,打多少雞血也補不回來,和顧阿婆革命友誼的小船差點就翻了。
國慶節這天晚上,陳家三代齊聚在萬春街,跟往年一樣聆聽陳阿爺的教導。
陳阿爺端著“一手抓革命一手抓生產”的白底紅字搪瓷杯正襟危坐,腿邊擺著雞毛撣子,先問一問兒子媳婦們的工作情況,思想不能犯錯,賄賂不能收受,像錢桂華那種假病假更加要不得。再問一問孫子們的暑假生活,字有沒有多認識幾個,加減乘除心算珠算有沒有進步,畢竟無論再怎么革命,錢和各種票總要花的,帳不能沒有人算,一技傍身荒年不愁。陳家三個金孫偏偏都不是讀書的料,一問三不知,年年少不了要切點桑活挨打,打完孫子,陳阿爺想起家里唯一學習好的長子遠在邊疆,還只生了個女兒,夜里不免總要多吃兩杯悶酒長吁短嘆陳家后繼無人。
今年陳斯江小朋友作為幼兒園小班生也列席旁聽。她搬到外婆家已經一個多月,有時歡喜有時愁,歡喜當然不用說了,愁嘛,是阿舅天天盯著她要認字做數學,她還只是個不到四歲的寶寶,真塞古可憐。可是阿舅說得也對,外面人人都夸她是神童,她裝也要裝得像樣一點,這一個月已經多認識了幾十個漢字呢。
“斯江,儂上了幼兒園要做撒”收拾完三個孫子,陳阿爺直接把雞毛撣子交給阿娘收起來,隨口問了一句。
“聽毛主席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斯江挺起小胸膛,應得響亮。
“嗯,蠻好。儂將來想做啥工作工人、老師還是醫生”陳阿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濃茶。
“爺爺,我想上大學,做一個工程師計算機工程師。”
屋里頓時安靜了下來,還在抽噎的三兄弟也不哭了。工程師大家都聽過,斯江爸爸就是工程師,可是計算機是個什么東西
陳阿爺微微探身皺起眉“啥機”
“電子計算機”斯江笑著看看旁邊的三個哥哥,得意地把已經威震過幼兒園的“炸藥包”再次丟了出來“新華社報道,1973年8月26日,由北京大學、北京有線電廠等單位研制的中國第一臺每秒鐘運算一百萬次的集成電路電子計算機試制成功了,我將來要做一個電子計算機工程師”
“啥啥啥”陳阿娘頭都暈了,看看身邊人,包括見多識廣的陳阿爺在內,人人都一臉暈乎。
很多年后,陳斯民提起這個電子計算機的典故。陳斯江一臉茫然“撒么子呀儂就會得瞎三話四。什么呀,你就會胡說八道。”全然忘記自己為了裝得像個“神童”,每天背誦那拗口無比的長句子好幾十遍,足足背了二十多天。
顧西美這一胎懷得很辛苦。國慶節全阿克蘇縣文藝匯演,十一連幼兒園的小朋友們排練了兩個月的奶茶歌,唱到“奶茶斟滿情和意耶”,小朋友們排成隊列,整齊劃一地高喊“獻給親愛的”后面三個字還沒喊出口,她“哇”一口吐得手風琴上全是紅棗銀耳茶,差點釀成嚴重事故。晚上在家一邊哭一邊吐,一邊寫檢查一邊罵,罵陳東來個王八蛋,罵肚皮里只討債鬼。
人人都說顧西美懷的是兒子。酸兒辣女,懷斯江的時候她饞辣饞得受不了,請假搭車去哈密找湖南大姐們2要剁椒拌飯,現在打翻了醋缸似的,吃面吃饃吃菜粥,樣樣要放醋,看到酸豆角口水就不受控制,寫了好幾封信給大哥顧東文,請求支援酸腌菜酸豆角。加上她肚皮尖尖,不像懷斯江時圓圓的,臉上還冒出了很多痘。孟沁和曹靜芝都是過來人,打包票她這次絕對完成老陳家的革命任務,生個帶把的小子和斯江湊個好字。
到了春節,顧西美孕吐好不容熬過去了,連大帶小只有一百零五斤,從后頭根本看不出是個孕婦,偏偏得了孕婦糖尿病,小腿浮腫,還頻繁漏尿,月經帶里只能墊著厚厚的衛生紙。肚皮上妊娠紋像蛛網一樣,帶著要裂開的猙獰,看一次哭一回,想起懷斯江的日子那么輕松自如,更是貨比貨得扔,越想越恨,睡覺也難,朝左睡心跳如擂鼓,朝右睡肝疼似抽筋,仰面朝天腰不行,趴著睡那是殘害祖國未來的花朵,總之什么苦她都輪上了。
冬去春來,七四年的三月底,顧西美輕裝上陣,提了一個小行李包搭兵團的車去烏魯木齊和陳東來會合。314國道被往來的大貨車壓得坑坑洼洼,極其難走,只能開個二三十公里的時速,還顛簸得不行,一路又走走停停,捎上了滿滿一車去烏市的知青。大卡車開了三天三夜才到烏魯木齊,顧西美已經筋疲力盡,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加上陳斯南討債鬼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見到陳東來時,她已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陳東來心疼又心慌,小心翼翼地提議“要不別回去了,一百多個鐘頭的火車還要吃力,干脆留在烏市生算了。”
顧西美急火攻心,一巴掌還沒甩到丈夫胳膊上,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