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北武彎了彎眼,在她手背上擼了擼“之前我們在陳先生家喝茶,不是遇到過一個老校友張師兄他在商務部上班。正好我們學校加上清華人大的同學們有一千來號人都要買收錄機,我就找他試試,沒想到他熱心得很,直接介紹了一位王府井的負責人,給了一個集體采購價,便宜二十塊錢一臺。最后一共盈利兩萬四千多,我們一幫負責組織、收款、驗貨、送貨的同學就按勞分配了。”
“善讓啊,你可得看清楚,顧北武就是這么個貨色,他想掙的錢,再折騰也不放過一分一毛,從小就這樣,我媽使喚他去弄堂口打個醬油,他實在討不到跑腿費,靠一張臉一張嘴也要騙顆糖回來,見到隔壁上影廠宿舍門口一塊爛鐵,也要撿了去賣錢,結果被抓去派出所里蹲了一天,這人成天鉆在錢眼里,蠅營狗茍,不會有什么大出息,你光看臉可不行,現在后悔還來得及。”顧東文揭起自家弟弟的老底來毫不留情。
顧北武有點狼狽地給了大哥一胳膊肘“我們家就你最高尚行了吧視錢財如糞土,看富貴如浮云。”
善
讓笑著拉住北武“謝謝大哥提醒,那我還是看臉好了,長得丑的未必不鉆錢眼,通常還更沒出息呢。周總理不也是美男子大哥你也長得好看。”
顧東文似笑非笑地睨了北武一眼“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好看他才好看的。”
善讓笑得不行。卻聽顧東文又嘆了口氣“糞土有時候也不能不要。明天老四你先借兩千塊給我。估計兩年才能還給你。”
北武也不問緣由,干脆地應了一聲好。
“說來丟人,我們第一批四十幾個人,到了昆明站,才發現老王把各團場知青們捐的一千多塊經費給丟了。他也算是激進的北上派,和老丁他們溫和派吵了好幾架,肯定不會故意丟掉或是挪了。”
“那怎么辦”善讓緊張地問。
“還能怎么辦到都到了昆明了,大家就去站里要求免費坐車來北京。誰能同意誰敢同意最后鬧大了,一大半人跑去臥軌,貴州到昆明的鐵路線中斷了三天。好在今時不同往日,沒挨打也沒被抓,州里省里都來了干部,好說歹說把他們勸回版納去了。我不回去,回去干嘛。”顧東文吸完最后兩口煙,直接把煙捏在手里掐滅了,善讓看得打了個激靈,覺得自己手掌心被燙到了。
“都窮得叮當響,一條短褲爛成條才肯丟的人,再請求捐款,拿什么捐”顧東文打了個哈欠“加上第二批要來的,一共一百來號人,來了北京還得吃住,再拖下去都七九年了。無論如何春節前要有個說法。”
把顧東文安置到招待所,顧北武和善讓相偕回學校,宿舍早已熄燈,水房賽歌都結束了,兩人并無睡意,索性在冬夜里沿著冰封了的未名湖散步。
“對不起。”顧北武輕聲道歉“收錄機的事我沒告訴你。”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善讓的手在他大衣口袋里調皮地動了動“因為你藏了私房錢不過聽說是某位同學的老婆本,我就原諒他算了。”
顧北武笑道“我得承認自己的虛偽和虛榮,想在你面前維持一個不那么市儈的知識青年的形象。”
善讓吃了一驚“老顧同學,你這可把我們經濟系全罵進去了啊。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可要端正
一下學習態度啊,現在全系就你一個人老是缺課,哲學歷史中文地理什么的,你都旁聽了多少課了”
顧北武停下腳,望向不遠處的博雅塔,嘆了口氣“善讓,我這學期的確苦惱過,苦惱于自己對哲學生出了更多的興趣。尼采說,真正的勇敢,是勇于改變和超越自我。但我對在這個世界能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突然產生了巨大的懷疑。無知者無畏,聽的課越多,我越看清自己的無知。看到我大哥,我不只是內疚,不只是難過,也不只是憤怒和悲哀。善讓,我有罪。我沒有經歷過他和西美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種罪。即便這不是我刻意追求來的,但,我的確有很深的罪惡感。對不起。”這聲對不起是因為他不自覺地就向她傾訴了近似無稽的煩惱,而他只能向她傾訴。
善讓斂了笑,靜靜依偎在他身旁,這一剎她完全能體會他的感受。顧東文那樣一個有著天真又溫柔眼神的男子,經歷過的苦難,遠遠超出了北武的想象。他為自己留在上海留在母親身邊沒有經歷兄長那樣的痛苦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