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照常過,外頭鬧哄哄的,一天一個大新聞,甚至幾個大新聞,今天推翻昨天的,明天又推翻今天的。一個月不到,人人都疲憊不堪麻木不仁了。
顧西美索性讓陳東來別回阿克蘇,也管緊了景生和斯南,鎮上的巴扎都不讓去,天天吃三頓食堂。好在宿舍門口家家戶戶春天都開田種菜,要蔥蒜香菜青菜辣椒什么的,直接揪一把就行。景生在雞窩邊上扎了一小片籬笆,黃瓜絲瓜番茄都結了果,籬笆下有兩個小土堆,插了兩個小木片,分別寫著一和二,埋
著光榮犧牲下鍋的一對雞夫妻的骨頭。雞窩里新買回來的小雞崽又已經長大了。斯南每每奉命來摘黃瓜,都要感嘆一句“雞來雞又去,還嘰嘰。”
六月一晃而過,到了月底,沈家和朱家的三個娃又被托到了西美這里。西美正在收拾景生和斯南回上海的行李,知道他們要去十四團場向調查團情愿,忍不住勸了幾句“既然幾千人要去,也不差你們四個,又要讓幼兒園小孩子跪啊哭啊的做文章,那一年就沒用,今年就能有用了”
孟沁擰了她一把“這不留著你這樣的看守大后方嘛,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聽說調查團七月初就要回烏魯木齊了,兩個月什么也沒解決,再拖拖到哪一年去”
曹靜芝塞給她一個信封“先放一個星期的伙食費給你,要是這次還不行,我們就參加百人團進京上訪去。憑什么云南的能回,黑龍江的能回,安徽蘇北的都能回,就我們不能回我們不是上海人我們不是知青”
沈勇也斬釘截鐵地說“沒錯,我們想好了,要么這幾天調查團同意我們回上海,要么我們也像你大哥他們一樣,去首都,要求見副總理,萬人血書”
見西美不以為然的表情,朱廣茂嘆了口氣“西美,當年我們這么多人里,你是最最堅持要回上海的,一有政策你就跑去團場問,想不到現在你反而得過且過了。你能進教育系統編制是比我們農墾系統強多了,但你不更該為斯江斯南著想嗎”
西美臉紅了又白“國家已經允許知青回城了,這不是宣傳說兩三年里會逐漸安排嗎我們這么跟上面對著干又有什么用呢我大哥他們版納知青,有回去半年的,十個有八個都沒單位。沒單位工資哪里來”
沈勇和朱廣茂皺著眉不說話。
“沒單位肯接受我們年齡、學歷都是問題。”西美哽咽道“我爸還是烈士呢,單位也不肯接受我大哥頂替。我姆媽去了五次了,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話,廠里也有困難。七十多萬上海知青,現在回去了一大半,哪里來的工作崗位還有應屆生往屆生、待業青年也排著隊等分配工作。像我大哥四十多歲了,再上個十幾年班就能退休
,誰愿意要他”
孟沁挑眉說“就是這樣我們更要斗爭啊你不爭取,誰能重視我們好歹你大哥也是見過副總理的”
“那你知道他們怎么才能被接見的”西美胸口起伏了幾下,低下頭說“他們幾十個人,大雪天里舉著牌子跪在天安門廣場上,從早跪到晚。我哥沒跪,也坐了一整天,人都凍壞了。這邊光想著要孩子女人去跪著哭有意思嗎”
眾人都不說話了。
顧阿婆的確為了顧東文單位的事愁得不行。顧東文自己倒不急,每天送了斯江上學,就去外頭瞎轉悠,也不知道轉悠去哪里了,但是接斯江放學倒很準時,陪她去少年宮電視臺都成了大舅舅的日常工作。
斯江說她自己一個人能行,顧東文笑瞇瞇地夸了她一通,獎勵了她一套兒童文學叢刊,繼續天天接送,路上少不了蘿卜絲餅來兩只,糍毛團來兩只,爆米花來一袋,奶油雪糕來兩根。斯江漸漸也喜歡上了這種日子。
有一次顧東文買了一份臭豆腐,極力慫恿斯江嘗嘗,結果臭得她眼睛鼻子眉毛皺成了一團,他卻哈哈大笑。這天斯江在少年宮挨了批評,老師說她一開口一股臭豆腐味道,讓她去衛生間漱口,漱了七八回,歌一句沒練上,訓練結束了。
回到家斯江板著臉自顧自地做作業,也不要舅舅拎洗澡水。顧東文笑瞇瞇地看著她逞強,被顧阿婆掃了兩雞毛撣子。
“你幾十歲的人啦還作弄囡囡她都被老師批評了,討嫌鬼。”
“我再也不要舅舅接了。”斯江丟下水桶,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
顧東文嚼著五香蠶豆笑彎了眼“小斯江,舅舅問你,你真的喜歡去合唱隊”
斯江一愣,別過臉不理他。
“景生姆媽特別喜歡唱歌,她做飯的時候唱,割膠的時候唱,洗澡的時候也唱,哄景生睡覺能唱上一個鐘頭不停,唱得景生逃出去爬到樹上睡,她其實就自己瞎編歌詞瞎哼哼,可她那才叫喜歡唱歌。”顧東文一只手提起水桶往浴桶里倒“斯江啊,如果你洗澡的時候都不想唱歌,就真的算不上喜歡唱歌。不喜歡的事情要一直堅持是很苦的。”
斯江悄悄回過頭,看著大舅
舅的背影。大舅舅才回來一個多月,他怎么就看出她不喜歡唱歌的呢。她只有訓練前才會趕著在學校的廁所里復習一下,但是合唱團是一件很好的事,能被老師選中很了不起,還有姆媽爸爸特別為她驕傲。人人都喜歡她唱歌,除了她自己。
顧東文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喜歡看書,床上、吃飯臺子上甚至馬桶邊上都是你的書。你喜歡寫日記,舅舅看你再累也要寫上幾句。你喜歡吃好吃的,喜歡陪你阿娘和外婆聊天,喜歡和妹妹說話,妹妹不在你會拿洋娃娃扮成妹妹。你就把時間花在你喜歡的事情上就對了。什么唱歌跳舞當班干部拿第一名,都不重要,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