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一樣,斯江問姆媽能不能讓斯南也留在上海上學。和往年一樣,西美依然回答不行。再怎么哀求再怎么哭,還是不行。
那些拿不上臺面的不得已始終存在,錢是一樁,人也是一樁。斯好放在陳阿爺陳阿娘身邊,雖然老人家嘴上說不用給錢,但當年斯江的生活費一個月三十塊從沒斷過,如今十年過去了,給顧阿婆的還是三十塊,總不能到了斯好這里反而斷了。于是一個月六十塊雷打不動是要拿出來的。
陳東來這兩年油田里光景好了不少,到手能有一百出頭,西美自己進了教育系統,一個月三十一塊,比在連隊里還少了幾塊。要是斯南也留在上海,得多讀一年幼兒園七歲才能入學,萬春街旁邊的街道幼兒園,一個月要五塊錢伙食費另算,但在沙井子斯南已經可以順順當當讀小學二年級了,起步比別人早兩年,將來也能比別人早上班兩年。
西美心知肚明斯南比起斯江和斯好是吃虧了,但也沒辦法,沒有讓舅舅們養外甥女的道理,她要臉。斯南倒不在意,她剛摸到了上學的門道,要再回去上幼兒園重讀一年級她才不樂意。但她絕不承認自己不想離開也離不開姆媽,只能是姆媽離不開她。
“吾要陪姆媽的呀。”斯南嘆著氣安慰阿姐“外婆有你,阿娘有斯好,大舅舅有大表哥,小舅舅有小舅媽。要沒了我,姆媽多可憐啊。”
斯江眼淚默默流“姆媽有爸爸的呀。我們都在上海,你一個人在新疆,塞古可憐伐”
“爸爸去年只回來過四次連過年加在一起都不到二十天。”斯南搖頭“阿姐你不要太想我,實在想了就寫信打電話唄。”她扭頭看向往她包里塞零食的景生“大表哥你要想我的哦,一定要很想很想我,知道嗎”
景生嫌棄地白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小包包“五香蠶豆別帶了,你門牙掉了兩顆,啃蠶豆大牙容易爬出來,會變兔子。回去后少啃骨頭,別吃螃蟹。”
剛掉了牙的斯南樂了“我們從來沒抓到過螃蟹平平哥哥不行不是這里的平平哥哥,是沈青平那個平平哥哥,大概我們阿克蘇沒有螃蟹”
斯江氣得找了把榔頭出來,包上厚厚兩層布,把蠶豆敲得粉粉碎,放到玻璃瓶里交給斯南“這就能吃了,去放好。”
斯南大喜,抱著斯江一頓猛啃“就曉得阿姐對吾最好了吾最歡喜阿姐了。”
斯江心里這才舒坦了“本來就是”不免得意地瞟向景生。
景生笑瞇瞇遞給她一袋子小核桃“包里還能裝一瓶,你對南南最好了,對伐”
斯江“”
景生瞇瞇笑著回到閣樓,聽著樓下傳來憤怒的榔頭聲和斯南快活的嗷嗷聲,覺得顧北武和善讓之間常拿來開玩笑的那句北方話特別順耳小樣兒,還治不了你了
有了陳斯好這么個小東西,陳阿爺幾個月心臟都跳得很規律,天天笑嘻嘻地抱著孫子在弄堂里走來走去,徹底貫徹了抱孫不抱子的原則。顧阿婆白天沒事也要去看小外孫,陳阿爺默默打起游擊戰,沒辦法,肉團子就這一坨,別人多抱了他就少抱了,這親家母不識字啊,抱著陳斯好除了乖乖肉心肝肉一頓親,還能做什么,他就不一樣了,他每天帶著斯好出門都是有嚴密的計劃的。
祖孫倆每天出門,先談天氣,再認門牌號碼,報欄前國際新聞國內新聞上海新聞一一精讀,各條支弄里退休老干部們見多識廣,有助于孫子見世面。象棋圍棋軍旗都要從小耳濡目染,麻將是不好碰的,撲克牌也沒啥意思。弄堂里今年出生的小鬼頭多啊,從小要有好朋友,但是朋友也要精挑細選,爺娘沒文化的,點點頭搖搖手各走各路就可以了,爺娘有文化的,要停下來深入交往,小朋友握個手,咿咿呀呀軋軋山湖,長大了肯定更加熟悉嘛。
為了減少顧阿婆的影響,陳阿爺曲線救孫,時常約上單位老同事們去東生食堂吃個飯喝點酒,顧東文一忙,顧阿婆就忍不住要去幫兩天忙。陳阿娘看不下去,說他越老越小氣,對不起親家母,索性晚上抱著斯好去顧家串門,省得斯江跑來跑去。
新學期開始了,經常看到趙家表哥們的斯江已經給斯南寫了三封信。四個月大的陳斯好,吃奶粉吃得胖成個球,三個下巴層層疊疊掛在胸口,口水晶晶亮,拼命低頭去啃自己的拳頭。暑熱還沒消,阿娘夜里已經給他套上了鉤針小馬夾,熱得他頭發濕漉漉,大眼睛也濕漉漉的。斯好大概記住了斯江,每天到點抻著脖子往外看,嘴里咿咿呀呀的等著阿娘抱他去看阿姐。
斯江承認嬰兒時期的斯好比嬰兒時期的斯南要可愛漂亮得多,但奇怪的是她雖然喜歡斯好,卻完全沒有像喜歡斯南那樣喜歡。也許因為她長大了,她比斯好大整整十歲,她有太多要做的事,又或許她已經不像小時候那么渴求成為一個好姐姐。斯江為此自責過幾次,甚至忍不住偷偷去問大舅舅。
“我是不是不是一個好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