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物種,不記仇的時候哭過就忘,記起仇來能記一輩子。景生這個“某某人”并沒有再出現于斯江的日記里,對斯江而言,當初事情的細節和羞窘的感受其實已逐漸模糊了,唯獨“不理他”日復一日地重疊累加,變成了習慣。
每天上學,景生遠遠地跟在斯江后頭,看著她身邊逐漸多出幾個女同學,一群人說說笑笑地進校門,放學后又看著她們一群人慢慢變少,最后斯江獨自拐進六十三弄時常常回頭看一眼,這時景生就會停在小人書攤前翻翻書。他覺得無論斯江怎么不講理,他還是要信守和顧東文的約定,只要眼睛看得見,就算“一道走”了。
十一月七日立冬,正巧是景生十二周歲生日,顧東文說回了上海還沒給他慶祝過生日,今年要好好過一下,特地通知了北武善讓南紅他們也回來吃飯。顧阿婆早早地就提醒斯江記得給表哥準備一份生日禮物。
斯江心里一百個不樂意,還是不得不揣著外婆給的大團結去了新華書店。轉了半天,照著善讓開給她的書單,倒先給自己買了好些書。
這學期開學前,善讓送給斯江一套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飄,斯江囫圇讀完后,就徹底告別了兒童文學和少年文藝,迷上了,可身邊沒有人和她探討那些她還看不懂的內容,只能在日記里寫下許多復雜又矛盾的讀后感,一會兒欽佩郝思嘉的勇敢堅強,一會兒責怪她不該繼續喜歡阿希禮,畢竟他已經是韓媚蘭的丈夫;一會兒覺得白瑞德是個美國阿飛,配不上郝思嘉,一會兒又覺得白瑞德實在是個好爸爸好老公。書里不少關于親吻和的詞句段落令她臉紅心跳迅速跳開,因為郝思嘉讀起來和自己的名字有點相似,斯江不自覺地代入了中,感到了一絲滿足和興奮,又無端有些羞愧。
“我們倆真可說是天生的一對,因為你和我一樣,為人冷酷、貪婪而又無所顧忌,在所有認識你的人中,只有我在看清了你的真實面目之后還會愛你。我愛上了你,因為我想碰碰運氣。”
斯江抄寫了不少書中的句子,像白瑞德所說的這個,她無法想象也不能理解。當然,人人都喜歡郝思嘉,她那么漂亮,勇敢,什么也打不倒她,但她的確又有那么多缺點。愛是什么為什么會要靠運氣呢斯江企圖從自己的生活里去挖掘類似的人或類似的情感,然而一無所獲。她隱隱覺得景生是冷酷又無所顧忌的,然而一旦把他和聯想到了一起,斯江自己先不能忍受了。他也配呸也就長得好看有點像而已。
書什么都好,就是太貴。一本將近六百頁的簡愛要兩塊錢,四冊的基督山伯爵要四塊,四冊的紅樓夢也要三塊七。一張大團結吃吃小餛飩生煎饅頭油墩子能吃一個月,在書店轉幾圈就沒了。但是小舅媽說了,有的書借來看看就行,有的書一定要買回來,隨時隨地想看就能看,每次看收獲都會不一樣。斯江最后才咬咬牙給景生選了一本五毛七分錢的星際旅行,她猜男生應該都會喜歡這類型的書。
趁著景生每晚出門蹓跶的時候,斯江認真地選了一套黃山風景的年歷畫開始包書,剩下最后一本星際旅行,她本來沒打算包的,在扉頁寫上生日快樂四個字,想想既然是禮物還是幫他包上算了,還沒包完,趙佑寧急匆匆找上門來,說因為萬春街的公用電話下了班,斯南從阿克蘇打電話打到他家里,有急事。顧阿婆怕景生回來家里沒人進不了門,只好讓斯江先去佑寧家接電話。
“叔叔好,阿姨好。”斯江平息著呼吸,禮貌地打招呼“對不起,打擾了,實在不好意思。”
“斯江是吧,你好啊,沒事沒事。”趙衍笑著把一杯溫水放在電話機邊上“慢慢說,不急。”
趙佑寧的姆媽吳熙微笑著點了點頭,手里的雞毛撣子溫柔地滑過鋼琴。斯江一身微汗突然就變涼了,總覺得她剛剛才放下了縫被套的大針。
斯南在電話里哇啦哇啦了兩分鐘,斯江才弄明白,原來阿克蘇的上海知青們又鬧出大事了,姆媽下午就被孟阿姨和曹阿姨叫了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沈青平他們全跑來宿舍,四個小孩還沒吃晚飯,學校里也亂成一團,陳校長梁主任攔不住那些要去縣城的老師,吵翻了天。
斯江急出一頭汗,問她有沒有打電話給爸爸給小舅舅。斯南說爸爸辦公室沒人接電話,小舅舅的電話她不記得了。斯江讓她帶著沈青平他們去梁主任家待著,先問梁師母要點吃的填肚子,姆媽肯定很快就會回去,又再三叮囑她千萬不要跑出學校也不要搭車去縣里看熱鬧。斯南保證自己會乖乖地等在學校,最后才問大表哥在不在,她想和他說句生日快樂。
“我昨天畫了一張畫寄給他呢,我畫得可好了,真的。”斯南嘆了口氣“可惜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收到。阿姐,你記得讓大表哥回信給我啊,你告訴他,他要是還像上個月那樣喜歡我的話,也要回三封信給我,我寫了四封信呢,那我先掛啦。”
掛了電話,斯江才發現電話機邊上又多了幾樣小點心。趙佑寧一臉關心地問“南南沒事吧”
“沒事的,應該沒事的。”斯江心里也沒數,努力扯著嘴角笑了笑“請問我能再給我舅舅打個電話嗎”
“可以的,你打吧。”趙佑寧熱情地拿起話筒遞給她,斯江卻沒接。
趙衍抬起頭,見這個極好看的小姑娘正猶豫著等大人發話,便放下手里的書柔聲道“打吧,我家電話可以直接撥長途電話的,知道怎么撥北京的電話號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