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歷來很短,海棠櫻花開完就進了五月,家家戶戶開始曬冬衣,換單被。帳子商店的生意邪氣興隆,南洋衫襪店的薄絲襪長筒絲襪連樣品都被搶光,綢緞商店里的模特換上了紅色連衣裙,各色絲綢扎成了開屏的孔雀依偎在模特腳邊。藍棠、花牌、海鷗牌女鞋擺出了露腳后跟的風涼尖頭皮鞋。
電視上宣布可口可樂在中國的第一家瓶裝廠在北京五里店建成了,用的是中糧以前的烤鴨廠車間,一瓶可樂賣四角五分。上海小青年們對此嗤之以鼻,阿拉大上海有正廣和出的幸福可樂,不甜嗎淮海路的大廣告牌上,年輕貌美活力四溢的女模特撐著紅白花紋的陽傘坐在草地里舉著一杯幸福可樂對著路人微微笑,仿佛在說你幸福嗎我很幸福,大家一起來幸福呀。
四月底的期中考試,斯江數學和英語考了雙百,年級排名回到第二。五一節顧西美電話里知道了后很欣慰,又掩不住有點得意,似乎這是她一巴掌打回去的成績。斯江第一次發現大人竟然能荒謬可笑到這種地步,好像她每天多做的題目多背的單詞都是白費的。她甚至沒告訴任何人她擅自退出合唱隊和舞蹈團的事,至于姆媽什么時候發現,發現了后會氣成什么樣,斯江篤定她不可能花一百多塊錢的火車票跑回來打她,就算再打幾巴掌,她也無所謂。反正老師們說了,退出了想要再進幾乎是不可能的,后面軋破頭排隊等著的小朋友成千上百。老師們都替她可惜,斯江自己卻不覺得可惜,甚至輕松了許多,她已經明確了自己的理想,她想成為一個作家,能寫出飄、簡愛那種的作家。
顧西美因打了斯江一事,和陳東來不愉快了好些天,這番吐氣揚眉,便又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合理化了一番。陳東來心疼斯江,但在教育孩子上頭他心虛,覺得自己肯定不如西美有經驗有權威,只能干聽著。斯南卻是個混不吝,聽了幾句就撇撇嘴“姆媽你不打阿姐,阿姐肯定也考兩個一百分,她天天做好多題,寧寧哥哥也給了她好多卷子。反正你打阿姐耳光打得她臉上全是血”
“你又胡說八道,哪有這么嚇人”西美惱羞成怒,一巴掌拍在她作業本上“好好做你的,大人說話小孩插什么嘴。”
斯南鼻子里哼了一聲,她心里也發虛,回來沒幾天,西美和藹可親的“顧老師”形象已經被斯南毀得一干二凈了。
“我媽打了我姐,很兇狠用力地那種打。”
“打了兩個耳光,打得我姐滿臉都是血,嘩嘩地流,我外婆這樣捂那樣堵,根本沒用,止不住。”
“至少流了三十分鐘,可能要四十分鐘。我都嚇哭了”
“沒去醫院,我姐不肯去,她也沒哭。后來大表哥使勁捏住她的鼻孔,捏了十分鐘吧,才止血的。”
“為什么打她我媽看了我姐寫的日記后就很生氣,對,她偷看的,過分吧”
于是沈青平兄妹和朱鎮寧同仇敵愾,在學校見到西美再也不殷勤熱烈地上前打招呼了,甚至給她取了個綽號叫“狼外婆”,把她的惡行添油加醋地到處散播。以至于才過了兩天,食堂里的老李師傅就偷偷地問斯南“聽說你媽把你姐的耳朵打聾了你以后別再調皮了啊。唉,大人下手怎么能沒點輕重呢”斯南目瞪口呆。
西美渾然不知,見以往熟悉的教工和學生都突然對她疏遠起來,還以為是自己回上海這件事讓人寒心了,看看自己飯盒子里連白菜葉子都沒兩片的湯,她心下感嘆了一番人情冷暖。
過了兒童節,景生沒在電視上看見斯江,覺得有點不對勁。
“你今年六一沒上節目”他私下問斯江。
斯江在裁紙,準備給新買的包書皮,聞言抬眼看了看景生,笑了“你沒找到我我現在太高了,只能在后排,就最后那段出來了一下。”
景生仔細回憶了一下,很肯定地搖頭“不可能,那八個高個子沒一個是你。”
“化妝了,你認不出。”斯江手下沒裁好,廢了一張。
景生托著腮擰著眉盯著斯江看,手中的筆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著。
斯江不自在地把廢紙揉成一團,拿過一張新的年歷“你干嘛呀,下次你再仔細看看吧。”
景生若有所思,自從上次日記風波后,斯江身上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說不出具體哪些地方變了,但她的確和以前不太一樣了,連走路的姿勢也不再那么像長腳鷺鷥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斯江吃完早飯背上包說去電視臺排練,景生便遠遠地跟著,卻見她根本沒坐公交車,繞了一圈竟然直接進了西宮,在湖邊找了個樹蔭,從包里掏出塊格子布一鋪,靠著樹看起書來。看書就看書吧,旁邊還擱著軍用水壺和月餅盒子和扇子,吃喝不愁十分逍遙。
景生蹲在湖邊看了近半個鐘頭,越看越渴越看越餓,終于忍不住走了過去。
“陳斯江”
斯江嚇了一跳,見是景生又松了口氣,她心里知道早晚會被拆穿的,雖然沒料到這么早就被發現,但又有點如釋重負,至少她覺得景生是可靠的,應該不太會出賣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景生彎腰翻了翻月餅盒子里,奶糖蔥油餅干瓜子話梅還挺全,他撕開一袋餅干囫圇放進嘴里“上次六一演出你就沒去是不是”
斯江破罐子破摔,拈了顆話梅含在嘴里“嗯吶,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