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斯江已經不記得自己和景生鬧過多少場別扭了,但對這次她印象格外深刻,一方面是由于這次別扭引發的后果堪稱慘烈,另一方面和上次“不關你的事”導致的難堪完全不同,她委屈,特委屈,憋了一肚子氣,還有一種被他戳破了自己一直都不確定的小心思的惱羞成怒,關于后者她不愿多想。
躺在床上抽泣的時候,斯江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重復播放著景生的話,還有他睥睨她的神情,他的眼神他上挑的眉頭微翹的唇角,每一分每一厘都寫著蔑視,冰刀霜劍似的刺得她遍體鱗傷,再一對比他平時的細致貼心和包容,斯江哭得氣都喘不上來,蜷成一團縮在被子里直抽抽,越想越傷心,越傷心越要想,床單哭濕了一大灘,聽到外婆的腳步聲還要強忍著沒事閉上眼裝睡。
景生也沒睡好,心里一直火燒火燎的,睜開眼就想到斯江看唐澤年的眼神,像星星落了進去閃著光,閉上眼又想起唐澤年看斯江的眼神,潽出來的歡喜簡直明目張膽。這才上了幾十天學她才幾歲就這么被戇呵呵地騙忒了當他這個阿哥是擺設嗎一想到斯江以后為了一個男生哭哭啼啼,景生沒法忍。他聽到斯江在哭,那種壓抑著的哭聲,他從小聽了太多,一聽就要爆。但他不可能對著斯江吼,她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人。
想到這里,景生突然有點灰心,是他多管閑事了,以前他肯定不會管,果然日子過得太順當,讓他沒了分寸,真把自己當成了顧家的人。
隔了一層樓板,樓上的男孩翻來覆去思前想后,十月底的天開著電風扇嘩嘩吹半夜。樓下的女孩在外婆的鼾聲里小心翼翼地換了好幾塊手帕擦眼淚,枕頭都換了面,閉上眼流淚睜開眼淚流。
萬春街的日腳不等人,無論睡著的沒睡著的,哭泣的煩躁的,一分一秒流逝如常。麻雀照舊在天色微熙時擠滿了電線桿開始嘰嘰喳喳,蜂窩煤燃燒的味道逐漸彌漫開。
景生早上起來時頭重腳輕,站著穿衣服,清鼻涕突然毫無知覺地掉在了手上,他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長這么大第一次感冒了,下了樓卻只見顧阿婆一個人在剪油條。
“囡囡急吼拉吼的,說要早自修,早飯都沒吃就跑了。”顧阿婆拿棉布揩了揩剪刀“對了,她說中午要趕黑板報,就留在學校里吃中飯,不跟你一道去善禮那里了。唉,怎么昨天不早點說,早說嘛我今天就早點去買大餅油條。”
景生悶頭把油條夾進大餅里,吃了一碗泡飯,什么味道也吃不出,吃兩口就得吸一下鼻子,免得清水鼻涕落進大餅里。
“咦,怎么你也感冒了囡囡早上鼻頭眼睛也是紅彤彤。”顧阿婆拎起熱水瓶給景生的軍用水壺里倒白開水“不許再喝學校那個冷水了曉得伐什么真餾水假餾水的,不燒開了水喝進肚子里怎么能不生病呢。”她顛著小腳去五斗櫥抽屜里翻藥片“你們開運動會嘛就容易出汗,一出汗就脫衣裳,風一吹就容易生病,唉噯,景生景生你有病就得吃藥啊”
“阿奶,我先上課去了。”景生三步并兩步地下了樓。
小姑娘生氣,無論對方是男是女,報復性行為講究短平快不跟你說話,不跟你同路,不跟你一起吃飯。斯江看李南張樂怡鬧矛盾的時候覺得她們這么做有點幼稚讓人無語,但她對景生這么干的時候,就是理所當然別無選擇。
四節課一晃而過,斯江翻出飯票和糧票的時候還很心虛,怕外婆忘記跟景生說了,又怕景生沖到班上來,磨蹭了會兒她忍不住跑到窗戶邊上偷眼往樓下瞧,心想如果景生真的在校門口等她,等五分鐘,不,等十分鐘的話,她就下去找他,至于要不要原諒他另當別論。
景生一上午昏昏沉沉的,課間休息被班長王璐逼著去了趟醫務室,說怕他會傳染給其他同學。校醫量了溫,低燒三十八度二,給他吃了兩粒感冒藥讓他回家休息。景生因為下午有物理測試不想回,校醫覺得問題不大就也沒堅持,倒是王璐很擔心,回到教室后特地去老師辦公室給他換了一水壺熱水,后排幾個男生為這個還起哄了他們倆幾句。
他推著腳踏車停在校門口等斯江,等了沒一會兒,陰沉沉的天飄起冷雨來,被雨點打在臉上,景生這才想起早上阿奶說了斯江要留校吃飯的事,他朝斯江她們教室看了一看,抹了把臉長腿一蹬,腳踏車輪子滴溜溜轉了起來。
斯江被景生那一眼看得嚇了一跳,又躲了會兒才探出頭去,校門口已經冷冷清清了,哪里還有景生的影子。
哼,就知道他無所謂的,說不定還求之不得呢,隨便他去斯江狠狠地攥緊了手里的飯票糧票往外走。食堂里人山人海,高年級的大多留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斯江排了好一會兒隊,突然被人拉出了隊伍。
“叫了你半天,想什么呢”李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幾晃“我們早幫你打好飯了,看著你從這里飄過去,喊都喊不停。”
“對不起”斯江被景生凍傷的心驟逢暖流,鼻子直發酸。
郭乘奕程瓔在窗前的長條桌邊朝她們揮手,旁邊坐著林卓宇和唐澤年,還有四班的幾個同學。斯江猶豫了一下,她其實是想和唐澤年保持距離的,至少不能讓景生覺得他說中了,但真的看到唐澤年,又覺得那樣會很傻。
斯江剛坐下打開飯盒,就聽見食堂入口處一陣轟動,有人高喊著什么擠了進來,有好幾位老師飯也沒吃急著跑了出去。斯江這一桌的人也都停了下來往外看。
“怎么了”唐澤年一把拽住一個初二的男生。
“剛剛我們學校有同學在愚園路被公交車撞了。”
大家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