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術后的日子極其枯燥,他感覺得到右腿在石膏里一天天的退化,有種慢慢生銹和枯萎的感覺。每天吊六瓶點滴消腫,另外打防血凝的針,別人都說這個針巨疼,他覺得比起插導尿管還好,就是皮下注射不容易消痕,兩條手臂布滿了結塊。斯江認真地畫了一張結塊地圖,按注射日期標上一二三四五,好方便護士選空檔避開最近幾天的針眼,成了骨科病房的佳話,不少其他病房的病友和其他樓層的醫護都特地跑來瞻仰“結塊地圖”,朱醫生笑言斯江將來可以考慮考醫大。
顧西美寄了十斤新疆大棗到萬春街,同時斯南的慰問信也到了,還附上了幾張她c位出道的繡紅旗演出照片,節目在阿克蘇拿了一等獎,去烏魯木齊參加自治區匯演拿了二等獎,上了報紙和電視,照片上的斯南表情悲壯,英勇無懼的革命情懷感染力極強。病友們表示景生你家小阿妹和大妹妹長得一點也不像,小阿妹更漂亮些,像外國洋娃娃。
鄰床爺叔對斯江開玩笑“斯江你也好看的,就是門牙大了點,像只小白兔,真可愛。”斯江立刻抿緊了唇不肯說話。又有一個自來熟的阿姨湊過來哇啦哇啦“剛剛走的那個小王同學也漂亮的,一看就是干部家庭出來的大家閨秀,洋氣,有派頭。斯江啊,阿姨說幾句不好聽的,不過都是為你了好,你可不要生氣,其實你可以學學她穿衣裳,小姑娘嘛不要天天灰不落拓的,小王同學那件玫瑰紅馬海毛開衫真好看,還有今天她穿的大紅風衣多精神,啊喲,還都是一百第一百貨買的名牌,一分價鈿一分貨,勿會錯格不會錯的。”斯江不理她,端起臉盆出去打水。
“要我說,小王同學最好看,對伐”阿姨來勁了,非要大家同意她的審美“斯江也太瘦了點,小姑娘還是要有點肉才好,要不然將來生孩子有得吃苦呢”
景生突然“啪”的把照片收了起來,沉著臉說“你知道什么叫好看嗎我家斯江就叫好看,別人跟她比,至少差十條黃浦江。”
阿姨冷不防被沖了兩句,一時臉上下不來,尷尬地笑了笑“啊喲,到底是親阿哥阿妹,好好好,你家斯江最好看,阿哥心里總歸阿妹最好看,真是要好得來。”
“我家南南也好看,不過比起斯江也要差一條黃浦江。好看就是好看,跟阿哥阿妹沒什么關系。”景生撩了撩眼皮“當然,只有上過美術課的人才會懂什么叫真正的好看。”
阿姨氣得嘀咕了幾句,悻悻然回到自家病人那邊去了,爺叔們笑得不行,等斯江打了水回來,發現病房里氣氛詭異,景生躺在床上閉著眼,一貫上翹的嘴角抿得緊緊的,眉頭擰出了一個川字紋,很明顯,阿哥生氣了。斯江絞了毛巾給景生,看向鄰床的爺叔,無聲地問了句“怎么了”
“十條黃浦江。”爺叔朝她眨眨眼。病房里的人們大笑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復述了景生的話,開始認領自己和斯江相差幾條黃浦江。
斯江臊得漲紅了臉,手里下死勁捏了幾下毛巾,最后扔在了景生臉上“阿哥儂最戳氣了”景生見她氣跑了,隨手丟開毛巾,一把扯起被子蒙住自己,臉狂熱,心狂跳,他怎么就突然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人計較起斯江好看不好看了,看來不只是大腿在生銹,腦子和嘴也好像一起生銹了,真是有毛病,病得還不輕,一天吊六瓶點滴估計不夠。
陳斯南半輩子都記著這一條黃浦江的仇,動輒搬出來要挾景生,沒少敲詐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景生每遭勒索,就不免有“一回頭已是百年身”的感慨。
十一月下旬,景生終于擺脫了在病床上大小便的人間煉獄,開始拄著拐杖在病房的長廊上慢慢走動,下午四點到六點,班上的互助小組會來病房給他補課,王璐依然天天鍥而不舍地來報道,無論景生說多少次也不退縮。病友們開玩笑說上輩子小姑娘肯定欠了景生很多錢,這輩子來還債的。
景生拿王璐沒辦法,說不感動是假的,除了家里人,從來沒人對他這么好過,好得這么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好得讓他有點承受不住。同學們的揶揄,病友們的打趣,護士們別有深意的目光,還有斯江顯而易見的排斥,都阻擋不了少女的熱情。
王璐沉浸在一種全身心投入的自我感動中,以往一年多積累著的隱秘的喜歡和愛慕終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去處,爆發出了全部的熱量。父母嚴厲的責罵,阿爺阿奶委婉的勸導,賀老師的暗示,都給她熊熊燃燒的愛情增添了一種莫名的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