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是個孝順的孩子呢。”
吳婆赤著腳去看鍋子上的湯,身上的手鐲腳鐲叮鈴鈴作響。大雨白花花地一片,樓里濕了一大片。景生看著跪在爐子邊上的老人,她嘗了一口湯,笑著轉頭對他笑了笑,突然哼起了苗語歌,飄忽不定的聲音忽上忽下忽重忽輕,拖長的尾音又有點像萬春街夏日夜晚里此起彼伏叫孩子回家吃飯的腔調。景生靜靜聽著,不知道他出生的時候是不是也聽的同一首歌。他的魂被她招來了,姆媽的魂會不會也被她召來
“你媽為什么要生你下來”吳婆坐在景生對面咕嚕嚕抽起了水煙,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著搖了搖頭;“你是一條活生生的命啊,怎么能不要呢那不就是殺人了嘛。兩個月就有頭有手有腳了,你媽知道你在肚子里的時候你都四個半月大了。”她點點頭“我記得你爸是這么說的。”
景生看向竹樓外的大雨,莫名有點失望,就這樣嗎不是因為女人天性就會愛自己的孩子嗎。如果是這樣才生他,他有沒有覺得好受一點答案是沒有。
酸辣無比的湯里有兩塊咸魚,景生吃了四勺子蒸飯,吳婆一直絮叨著你媽你爸說過什么做過什么。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至于她的話里有多少是她看見聽見的或是道聽途說的,景生也不在意,那些話好像一頁一頁的紙,把他過去的空白給填上了。夜里雨依然沒停,或許是飯吃多了,或許是油茶太齁甜了,他一躺到毯子里就有無邊的困倦罩住了他,他蜷成了一個胚胎原始的形狀,感覺很安全,雨聲像子宮里羊水的濤聲,吳婆的哼唱遠遠地傳進他腦中,像姆媽哄他睡覺哼的揚州小調。
他現在能選了,他還要不要來這個世上
景生知道他要的,他要選她做自己的姆媽,要選顧東文做自己的爸爸,還要選斯江斯南斯好做他的妹妹弟弟,還有阿大阿二阿三,還有奶奶和嬢嬢。
謝謝你啊,姆媽,謝謝你沒殺了我,把我生了下來。
顧東文在火車上的時候,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小心翼翼仔仔細細地回想起了舒蘇,那個為了討半斤米紅著臉說不清楚話的小姑娘,那個一整夜沒睡繡了五條帕子的小姑娘。景生現在已經比他高了,但他的姆媽,在他心里永遠還是那個小姑娘。他第一眼就惦記上她了,圖她好看,圖她會臉紅,圖她低著頭說話時亂顫的睫毛,圖她藏起有針眼的手指頭,圖她突然撩起眼簾瞟他的那一眼,像直接撩開了他的心。他不是十八歲的毛頭小伙子,他談過不少女朋友,但一看到她,顧東文就知道是她了。
他后來還去揚州送過兩次米,第二次去的時候,舒家沒人,小舅媽說她帶著弟弟去蘇州看病了。
“看什么看哦,腹腫水早晚是個死。唉。”小舅媽想起了自家老七又哭了起來。顧東文把米全留給了舅家。他跑去蘇州人民醫院,舒蘇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跳,軟軟地喊了聲顧大表哥。她是小舅媽隔房的姨表侄女,又是干女兒,按著徐家的輩分這么叫也沒錯。他說“跟我走吧。”她卻會錯了意,紅著臉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實在對不住大表哥,她沒法跟他走,他以后肯定能找著一個特別好的姑娘過日子。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媽扶著她弟弟站在走廊那頭,兩個人都眼淚成河特別凄慘的模樣,好像他要把他們家唯一的希望勾走了。
他笑道“那你就帶上你媽和你弟一起跟我走我帶你弟去上海的醫院看病。”
她臊得不行,眼睛卻亮晶晶的瞟了他好幾眼,帶著點笑意,像看清楚了他那點心思,他的心思當然也沒藏著掖著。那時候他才發現小姑娘其實膽子并不小。
在上海看了兩家醫院,都說她弟弟不只是吃觀音土引起的腹腫水,還有肝硬化晚期的原因。他說只要還有希望就得治,她說好。第二天她們一家卻悄悄回了揚州。他追去揚州才知道她之前報了名去云南支邊,家里獎勵了三十塊,看了幾天病就全用完了。
“那你在云南等我,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