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誰的戶口回上海顧西美和陳東來想都不用想,當然是遷陳斯好的。結果三月份一看下達的通知,夫妻雙方只有一方是知青的,子女得年滿十四周歲才能回滬讀書,陳東來是大學畢業分配來新疆的不算知青,只有西美有知青證,于是歇菜。
“那就遷斯江的。”在斯江和斯南之間,顧西美也不用猶豫。斯南在她身邊長大,她和陳東來虧欠斯江太多,而且斯江從小在上海長大讀書,變回百分之百正宗的上海人理所當然。
“遷回你家,”西美跟陳東來商量“落在阿娘戶口下頭,就怕儂兩個阿弟勿捂心,要有閑話港。就怕你兩個弟弟不開心,有話說”少不得又花半個鐘頭嘲諷奚落陳東方陳東海。
枕邊風呼呼吹,陳東來泥菩薩也有三分火,第二天直接一只電話打回萬春街,不料阿娘跟著老姊妹去了玉佛寺,只好留了言,火氣嘛也消掉了,又重新組織一遍語言。
等陳阿娘拜好菩薩回來,到了夜里才顛著小腳到顧阿婆家打長途電話。
“好好好,對對對,把斯江的戶口遷進來,跟吾一道,啥寧敢有閑話港誰敢吭聲”陳阿娘喜笑顏開一口應下。
斯江急了,搶過話筒把爺老頭子爸爸一頓嗆。
“當然遷南南的我和弟弟都在上海讀書,南南也應該回來讀書。我反正要申請留學,哪里的戶口都一樣。大舅舅去問過教育局了,南南下學期可以先回來作為借讀生讀初三,然后明年再正式上戶口。”
陳東來想得周到“可是萬一你出不了國呢,我是說萬一啊,那你就得回新疆來考試,課本和考試科目都不同怎么考”
“那我也考得回上海我對自己有信心,你和姆媽是不是對我沒信心”斯江質問。
“信心是有的,你一直很用功,又在市重點,但是你姆媽學校的老師們說上海高考的卷子比全國卷容易,所以”陳東來猶疑地搬出了顧西美,卻不肯把話筒讓給西美。
“給我呀,我來跟她說”西美氣得一把搶過話筒,一胳膊肘把陳東來頂了出去。
旁邊做作業的斯南撐住腮幫子,右手開始不停地轉圓珠筆,斜著眼睛看陳東來。
陳東來悻悻地走過去,拿開她手里的圓珠筆“寫字就好好寫字,轉什么轉一副二流子的樣子,很不好。”
斯南白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聲,直接甩下臉跑了出去。
“陳斯南陳斯南”陳東來喊了兩聲,搖搖頭嘆了口氣,不行,要把這尊小魔星放回上海,還不知道要闖多少禍,就這么在西美眼皮子底下,還三天兩頭被教導主任訓呢。
但是再怎么爭,斯江也爭不過姆媽。顧西美自有她的一套道理,和信心尊嚴無關,萬事都有利弊,得趨利避害,關鍵是要避免最壞的結果。斯南回上海,對西美來說就叫有百害而無一利,而萬一斯江沒能出國,回新疆參加高考自然也屬于最壞的結果。何況還有顧北武之前的建議放在哪里。
五月份,從烏市二中的集體戶口申請遷回上海的資料寄到了萬春街,斯江對照文件仔細檢查完,松了口氣,規定要求得很細,全家的戶口證明、三姐弟的出生證明、西美的知青證、結婚證等等都齊全了。
陳東來還給相關部門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情況說明書,把他和西美當年入疆的種種血淚辛苦細細敘述了一番,大概是因為回滬這件事希望過太多次但最后都是失望,他盼著打打感情牌好順利辦成這次遷戶口的事。
斯江雖然聽外婆說起過父母援疆的事,但都只是一鱗半爪,他們的“苦”在外婆嘴里只是輕飄飄的一個字,算不得什么苦,畢竟沒有被槍炮追趕過,也沒有大舅舅面臨過的死亡和終生無法愈合的傷痛。但這封信,讓斯江第一次知道原來父親在沙漠里三年只吃過不到十次肉,運到油田的番茄永遠是爛掉的餿掉的,而母親頭兩年住在阿克蘇的地窩子里,每天都得從沙子里爬起來,工作十二個小時,所有的休息天都被動員去為邊疆做貢獻。他們沒有永遠站不起來,沒有子宮脫垂,甚至沒有死亡,只是因為他們運氣好而已。她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得到過父母足夠的關心,也隱隱嫉妒過斯南能在父母身邊長大,但這回直面父母的生活,突然半只腳踏入了成人社會,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一切似乎都有他們的苦衷他們的難處。令斯江最心酸的是,父親陳述的文字里帶著隱晦的卑微的哀求。
“小時候,我爸爸在我心里的形象還挺高大的,”斯江翻出相簿里的一張黑白照片來給景生看,“這是他在教我寫毛筆字,小舅舅拍的。”照片里的陳東來年輕俊秀斯文,父女倆都是一臉滿足的笑容。
父親是勞動模范,母親是人民教師,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在斯江心中的形象一直很光輝,后來是怎么越來越平凡越來越“不過如此”甚至變得陌生的,斯江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