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斯江斯南剛轉進支弄,就聽見汪強爺叔的聲音,市里規定差頭統一裝頂燈要花多少鈔票,撒寧誰手里捏了十二部差頭,鈔票賺得母老老很多很多,偶爾冒出來一兩句滑稽王小毛里的蘇北腔,哇啦哇啦九腔十八調。一個人頂一只收音機。
顧家門洞前,顧東文和汪強正在灶披間外的彈格路上切老酒軋山河。汪強打著赤膊,露出一身白肉,笑起來銀浪翻滾。顧東文套了件汗背心。兩人膝蓋當中的方凳上擺了一碟豬耳朵和一碗炒花生米,地上一堆香煙屁股。
汪強滿臉通紅,揮手拍腿的談興正濃。顧東文嘴里叼著半根煙,手上拎著一瓶上海啤酒,正笑罵道“儂只死腔倒是懂經。”見斯江斯南回來了,他舉了舉啤酒瓶揚聲問“囡囡,老酒切伐喝酒不”
斯江看得出大舅舅今天是真的很高興,她笑著蹲下身,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舅儂切醉忒了伐舅舅你喝醉了嗎”
顧東文側身從旁邊啤酒箱子里又拎出一瓶來,把香煙擱在耳后,直接上牙開了酒瓶,遞給斯江“來一口”
斯江趕緊搖頭“啤酒難切。啤酒不好喝”
斯南卻一把接了過去,脖子一仰,咕嚕咕嚕一大口后直接手背抹了抹嘴“好喝。”
斯江伸手去搶“你還是小孩子呢,不許喝酒。”
顧東文哈哈大笑“斯好已經喝醉了。”
“啊他人呢”
“到你阿娘家唱歌去了。”顧東文擺擺手“沒事,你外婆送他過去的。”
斯江拽不動斯南,只好丟下她不管,上樓一看,晾衣桿上的衣裳還沒收,曬得硬邦邦熱乎乎的,她上了閣樓,把衣裳攤了一床,打開電風扇呼呼吹。閣樓被太陽西曬了幾個鐘頭,燥熱得厲害,沒一會兒斯江就汗如雨下。她站四處看了看,總定不下心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少了什么忘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來。她想大概是太熱了,熱昏熱昏,也有可能是因為唐澤年突然沖上門來,她說了那么多該說的不該說的。
現在的閣樓并沒什么變化,墻上馬拉多納的海報景生大概忘記帶走了,旁邊小書架的最上頭還放著一個舊足球,只不過書架的四層擱板上都換成了她的書和雜志,之前的相架倒都還在。
斯江拿起一張,是北武在王開照相館拍結婚照時,她們兄弟姊妹六個的合影。那天斯南還在和她鬧別扭,一雙紅色皮鞋怎么也扣不好搭扣。照片上倒看不出來,咧著嘴假笑的斯南腮幫子鼓成了兩個包,露出了牙齦。景生站在她后面,高出許多,臉看上去只有旁邊趙阿二大餅臉的一半大,一臉嚴肅,下巴微微抬著,頭發倒很服帖,他的眼睛正視著鏡頭卻又好像穿透了鏡頭,比起她露出六顆牙齒的舞臺演出式機械化笑容和斯南的假笑,還有趙家三兄弟戇呵呵的傻笑,簡直像山嵐浮于遠岫遙岑,真正的鶴立雞群。
斯江的嘴角不禁翹了起來,原來阿哥那么小的時候就已經那么好看了。想起斯南說他像費翔,她擰亮臺燈,認認真真地又對著相架看了又看,搖搖頭。
在她眼里,費翔比起阿哥還是要差一條黃浦江的。
難得有一絲晚風涌入,斯江把相架放了回去,又忍不住把其他的也拿起來一一端詳,說來奇怪,照片放進相冊或者裱進相框里后,反而很少會看,有兩張黑白照斯江怎么也想不起來是在哪里拍的。
“阿哥”
話一出口,才想起景生已經不住在家里了,斯江環顧四周,悵然若失,再看照片,嶙峋的假山后面是中式園林的花窗,假山前景生穿著白色襯衫藏青色的長褲,依然一臉嚴肅地看向鏡頭,她穿著藍白條紋的連衣裙笑彎了眼。
到底是靜安公園呢還是虹橋動物園她怎么笑得這么開心斯江心想等景生軍訓好回來一定要問問他。
閣樓其實和以前又大有不同,書桌靠著墻整整齊齊排著一列留給她的高三教材和參考書,旁邊一疊疊卷子用木頭夾子夾得整整齊齊的,上面貼著小紙條標著科目,她的英漢詞典和新打字機占了一小半個臺面,臺燈換了個新的,也是紅色的,和打字機很般配。斯江拉開椅子坐下來摸了摸打字機的鍵盤,嘴角不自覺地又翹了起來。
床上的衣裳摸起來不烘人了,斯江一件件疊好分開擺好。景生暑假里永遠一件白顏色短袖襯衫一條藏青色老頭褲,襯衫里還要穿一件汗背心。平常收衣裳疊衣裳都是景生隨手就做完了,斯江今天頭一回發現原來景生穿的是平紋針織白背心,有點彈性,和阿舅穿的棉布背心完全不同。再想想,好像是從去年開始,他就不在家里打赤膊了。
臉皮真薄,死腔,噶敦樣端莊,嘖嘖嘖。
斯江見白背心下擺蹭了點灰漬,伸手捻了捻,幾點灰變成了一片灰,她鼻尖額頭的汗珠子落在上面,泥灰顏色變深了。哦豁,完結,要重新搓一搓。她索性拿上頭干凈的部分當毛巾,擦了一把汗,咦,香噴噴的,除了太陽香和肥皂香,還有一股隱隱約約奇奇怪怪的香味。斯江盯著手上的背心看看,又揩了一把汗,是有香味道,再拿起旁邊疊好的白襯衫,跟做賊似的湊近了聞一聞,再聞一聞,真香。
白襯衫無故挨了兩巴掌,胸口一塊癟塘。斯江嘆了口氣“阿哥最戳氣了。”樓下傳來斯南和舅舅的笑聲。斯江把斯南和斯好還有自己的衣服逐次聞了聞,她們姐弟三個竟然一個都不香,氣人,氣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