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對于吵架有種天然的排斥和抗拒,她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親眼目睹父母吵架的恐怖體會,是,如果必須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她那時的感受,就只有恐怖才合適。
長大了以后自然也知道那并沒有什么了不得,只是成年人成千上萬次齟齬爭執中平平無奇的一次而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更不是吵得最兇的一次。但她好像從一個真空的盒子被硬拽了出來,那個盒子原本十分美好和諧,盒子里的父親高大偉岸和藹可親,盒子里的母親溫柔美麗愛意滿滿,甚至盒子里的她自己也那么可愛乖巧。她被狠狠地摔在了泥地里,看著他們針鋒相對冷嘲熱諷,看著他們面目猙獰彼此嫌棄。斯江一直記得自己當時的急切和難受,她甚至認為他們的爭吵是因她而起,如果沒有她,他們是不是就會在盒子里一直那么美好下去至少有一段時間她是這么認為的。
再后來,斯江留意到,弄堂里原來每天都不缺乏爭吵,父與子,夫與妻,婆與媳,鄰與里,小到口角,大到陳東海錢桂華夫妻那種動手的程度,只要吵起來了,都沒有好收場,最后麻木到這些爭執和傷害像弄堂墻角下隨處可見的蘆薈文竹吊蘭,想起來的時候被收進去,想不起來的時候野蠻生長。不同的是,綠植好歹還能吸二氧化碳輸出氧氣,而那些吵過的相罵,打過的相打,大約摸只會產生盧護士說的那種“勿開心細胞”,日積月累還可能變成癌細胞。
斯江完全沒有設想過景生和自己爭執的場景,以至于事后她認為兩人只是有了小小的別扭而已,畢竟一旦歸類為爭吵,愛情就蒙上了塵土,非她所愿。
那夜打了老阮后,斯江先給布朗太太打電話請了假,再帶景生去學校后面吃飯,碰上尹寒和胡蝶請體育系的一幫東北哥們兒也在吃宵夜,就湊成了一桌。
東北人熱情好客,不管你喝不喝酒,上來就干三大杯。景生來者不拒,咣咣咣一桌人很快就干完了一箱啤酒,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
“打得好啊,老顧,”塊頭最大的李銳拍著景生的肩膀相見恨晚,“那個老阮,自以為很老卵,屁咧,老子早就想揍他了,人模狗樣的。”
“那個說你們203室好多女生都暗戀他的就是這個狗逼吧”一個男生撓撓頭問尹寒。
尹寒差點沒掀了桌子“放他娘的屁,他跟誰說了”
男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藝術系的都知道,好像先是說陳斯江在食堂門口遇到他主動對著他笑,后來說你在操場特地跑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
斯江也傻眼了,她們在校園里是遇上過老阮幾次,因為劉春嵐的關系,客套地點個頭堆個笑而已,就變成她們暗戀他難不成203寢室全瞎了
“這個狗逼挨了打還死鴨子嘴硬呢,剛才下樓我還聽見他用廣東話跟老鄉說是因為你們幾個女生爭風吃醋才打起來的。”另一個男生轉頭朝地上啐了一口。
景生手里剛干完的力波啤酒瓶“嘭”地砸在了馬路上,嚇了大家一跳。斯江趕緊查看他的手有沒有事。
小吃店的老板氣囔囔地拿著掃帚簸箕出來掃馬路,幽怨地請他們給點面子,別砸了他的攤子。
一幫人鬧到快十點鐘,怕宿舍鎖門,你追我趕地往后門狂奔。
景生卻拉著斯江往反方向走“回家。”
斯江猶豫了一下“好。”
景生在金沙江路上攔了一部差頭,門一關差頭師傅就回頭看了好幾眼。
“吃醉老酒了伐”
“沒吃醉。”斯江報了萬春街。
“覅嘔勒吾車子高頭啊別嘔在我車上啊。”師傅不放心,又看了景生兩眼。
“勿會格,快點開,謝謝。”景生不耐煩地催了一句。
“倷你們調部車子坐,吾要交班了,方向勿對。”師傅摸出根香煙來,示意景生和斯江下車。
斯江一愣“師傅,你不是打著空車燈嗎我們真的沒吃醉,你放心”
“儂到底開不開”景生身子前傾靠近了駕駛座。
差頭師傅篤悠悠地噴了一口煙“勿高興拉酒鬼,哪能呵,吃老酒吃得眼睛血血紅了”
一句話沒說完,景生一拳頭砸在了駕駛座后的防護鐵欄桿上,車子震動了好幾下。
“冊那,儂只小赤佬尋西啊”差頭師傅嘭地拉開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