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十分奇妙,有的事情會無端被湮沒,有的事情卻會刻骨銘心。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所記得的可能也全然不同。
多年后斯江重回希爾頓,特地訂了這間套房,看得出酒店有在用心維護,茶幾上的鮮果、鮮花和問候卡片仍然周到細致,但暗處磕損的桌腳、半舊的地毯和浴室里暗沉的防水膠,都彰顯出了流年的印記。巨幅玻璃窗外,暗橙紅的石庫門屋頂依然連綿不絕,延安路高架宛如游龍,夜里亮起了藍色和紅色的霓虹燈條。金碧輝煌的靜安寺讓人恍惚錯覺那不是佛門圣地而是什么豪華的宮殿。上海人最熱愛的久光百貨早就代替了第九人民百貨佇立在靜安公園對面。斯江抱膝在窗前枯坐了一夜,回想多年前的她和景生,如果預知到后來的離別甚至此生都有可能不復相見,會做些什么,大概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睡眠上吧。
這一夜景生的確沒有睡,天亮的時候,他實在睏極了,打了個盹,驚醒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睡了一覺,實際上連一分鐘都不到。床頭的電子鐘從六點十八分變成了六點十九分。他舍不得睡,時間對于他而言,仿佛從昨夜才開始計時,一分一秒都如此寶貴。斯江背對著他睡得很熟,她睡覺的姿勢都很乖巧,曲著膝,一只手擱在腰側,一只手托著腮,臉頰微微地鼓著,嘴唇也被壓成了一個不明顯的橢圓,輕輕地打著鼾。
景生把臉埋進她的發絲里,深深深地深呼吸,再伸手把她攏得更緊一些,但怎么貼近都不夠,怎么親吻也都不夠,他好像患上了饑渴癥。他想起斯江以前笑著給他讀的一本小說,女主人公穿著綠色玻璃雨衣,被男主人公比喻成藥瓶,說她是醫他的藥。當時他覺得這男人未免太過無稽發癡了點,現在卻覺得這比喻實在不能再恰當了。
斯江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引用了聶魯達的詩,她喜歡詩歌小說戲劇,從小就把那些詞藻抄錄在厚厚的本子上,她常說自己的詞語量太過匱乏,卻不知道她就是最動人的一首詩,一曲歌。
“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的顏色。
當藍色的夜墜落在世界時,沒人看見我們手牽著手。
從我的窗戶中我已經看見,在遙遠的山頂上落日的祭典。
有時候一片太陽,在我的雙掌間如硬幣燃燒。
在你熟知的我的哀傷中,我憶及了你,靈魂肅斂。”
景生對這首詩印象很深刻。我憶及了你,靈魂肅斂。
快樂的時光總是匆匆而逝,斯江退了房,和景生去華山菜館吃中飯,照例吃的蝦仁小餛飩和筍肉蒸餃,春筍是時鮮貨,兩人早上又劇烈運動了兩場,連傳說中極其豐富的自助餐都沒趕上,實在饑腸轆轆,叫了四籠蒸餃還意猶未盡。
回到萬春街的時候,家里靜悄悄的,桌上紗籠里罩著飯菜,顧阿婆在睡午覺,斯好跟斯南野去了西宮門口新開的電子游戲城打游戲機。景生把換下來的大衣服洗了,斯江削了兩只蘋果,學著善讓的法子燒了一鑊子奶茶。
顧阿婆起來的時候,就見到兩個小寧在有說有笑地晾衣裳。景生把長長的晾衣桿舉得高高的往外送,斯江托住長長重重的牛仔裙放出窗外,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被景生一把拽住了胳膊。斯江回過頭來朝他笑了笑。顧阿婆覺得這兩個冤家之間好像有什么和以前又不太一樣了,再看看,好像又沒啥。她咳了兩聲,斯江笑著撐著窗臺站直了“外婆,我和阿哥買了五籠筍肉蒸餃回來。”
“太好了,夜里小盧正好要來吃飯,你舅舅今天要去她那邊,讓他們帶兩籠過去明朝當早飯,”顧阿婆笑瞇瞇地跟景生聊起小菜場上春筍的價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