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東文定下來十一月景生生日后出發去香港。十月中,病房里來了十幾個云南知青。
老丁為首的昔日戰友們打開黑色馬夾袋,里面是嶄新的一疊疊百元大鈔,嚇了顧東文一跳。
“冊那,倷是做啥”
“儂覅跟阿拉客氣”老丁瞇起眼一巴掌拍開顧東文的手,“退都沒辦法退咯啊,每個區一只募捐箱,大家全部匿名捐款,一塊可以,十塊一百塊也可以。此地一共是阿拉一萬八千六百四十七個云南上海知青的心意,統共十八萬七千五百六十塊,銀行全部調好的新鈔,現在當著大家的面交給儂,好好交治毛病收好”
顧東文深深吸了口氣,看看病床周圍的一圈面孔,有眼熟的,有眼生的,都已經不再年輕,卻都在對著他笑。他擱在被子外的一雙手不禁輕輕顫抖起來。
“神經病吾用勿著,屋里有鈔票,”東文吸了下鼻子,揮揮手,“版納和景洪回來的一般都會因為割膠弄傷了身體,十之六七都有氣管炎和風濕病,拿去給他們看病。”
“都可以,反正大家是捐給你顧東文的,你要怎么用,用在誰身上我們不管。”老丁笑瞇瞇地說。
“東東阿哥,我是東風農場的小傅,在山上摔斷了一條腿,是你幫忙固定了根樹枝,背著我走了十六里路去到衛生所的,看啊,一點后遺癥都沒。我在浦東開了家東生食堂,八四年打電話問過你的,你說食堂名字隨便用,還記得伐”
東文笑著點頭“記得,你兒子考上旅游中專,還請我去吃過酒。”
小傅大喜,頗為自豪地說“阿哥,當年我店里只有四張臺子,現在開了三層樓,等儂毛病好了,天天來吃指導指導阿拉大師傅。”
老丁也笑了“現在改叫東生大飯店了,小傅變成傅老板了。”
“小傅在東東阿哥面前,我永遠是小傅”
又有一位女同志擠了上來“阿哥,我是橄欖壩的小秦,老早被團里的副指揮員非禮的時候,是你救了我,好人有好報,你安心治病,肯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阿哥,我是小胡,對勿起,當年偷偷在女浴室外頭動歪腦筋被你打得鼻青眼腫的就是我,要不是阿哥一頓打,我說不定老早進提籃橋勞改去了,哈哈哈哈。”
“東東阿哥,還記得我伐我跟你從景洪走到昆明一起臥軌的,火車被阿拉逼得停了三天三夜,嗐,四川知青提到阿拉,只有兩個字服氣臥軌都沒死成,生個毛病算啥,快點好起來呀。老早不是約好要去成都重慶吃火鍋打麻將,打趴下老曹他們四川幫的嘛。”
“小赤佬過來,喊爺叔好,要不是爺叔當年命都不要了,你老子哪里回得來上海,你個小赤佬也不可能回到上海,快點喊人,這是景生阿哥,叫阿哥,聲音響點”
病房間里問候聲笑聲此起彼伏,憶苦思甜的時候,苦都不算什么苦了,除了死去的人,什么都能拿出來笑一笑。
“老顧啊,云南的上海知青訕記得儂感謝儂,儂要好好交”臨別前,老丁取下眼鏡,擦了把淚,轉頭跟景生說,“小顧啊,好好照顧你爸。”
鈔票到底還是留了下來,顧東文還沒想好怎么錢盡其用,便讓景生先去存起來。景生存好錢,在南京西路上海電視臺對面的綠化帶邊上坐了一個多鐘頭,襯衫口袋里的存折像另一顆心臟,跳得他熱血澎湃。上海的秋天和景洪完全不同,風是涼的,馬路邊上的銀杏葉還沒徹底變成金黃色,半銹不銹的,懸鈴木的落葉剛剛開始隨風紛飛。
顧北武說這個叫顧東文的男人,撫養他長大的父親,這輩子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以前景生一直想成為顧北武那樣的男人,考上好大學,有個好工作,結婚生子,讓他爸放心,讓姆媽安心,可他總覺得不得勁,好像硬擠上公交車后吊在把手上,腳卻沾不到地。每次斯江佑寧他們談論理想的時候,他羨慕她們眼里有光,他很清楚他預料中的那些未來并不能被稱之為理想,那條路,是寬門,是坦途,卻沒有他想要看的風景。
現在他想成為顧東文這樣的人,不是為了有人惦記他感謝他給他捐款,而是有一顆滾燙火熱的心,不只是對家里人好。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終于完全理解斯江了。作為一個男人,他一直把眼光放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里,景生深覺慚愧。曾經因為母親的遭遇,他以前覺得除了顧家人,其他人都是又蠢又壞或者麻木不仁的,除了他要保護的小世界,外頭那個大世界是骯臟污濁潰敗的。原來并不是,通過斯江,他和外面的世界產生了連接,但現在,他終于和整個世界和解了。他原諒了這個世界,原諒了這個世界上的人,雖然他們并不需要他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