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允殿的宮燈一盞一盞亮起,不多時,榮華長公主就到了。
秋夜有些涼,下頭早燒了爐碳,阿岑在前頭為長公主打簾,長公主快步來到榻前“與兒,你怎么樣”
江辭舟靠著引枕坐起身,他的臉色還很蒼白,沒答這話,只問“母親怎么回宮了”
榮華長公主每年入夏去都大慈恩寺清修,要入冬了才回。
“朝中鬧得這樣厲害,疏兒處境艱難,你也卷入其中,我如何不回來”
趙疏正是當今嘉寧帝的名字,嘉寧帝的母親早逝,兒時一直被養在長公主膝下。
“你怎么想到去玄鷹司了”榮華長公主又問。
“官家復用玄鷹司,希望能借機查清五年前寧州瘟疫一案。他獨木難支,我便應了他去做都虞侯。”江辭舟頓了頓,說道,“這也是舅舅過世前,唯一的囑托。”
長公主卻憂心道“你已做了五年的江辭舟,而今應下這玄鷹司的差事,朝廷那些人,豈能不懷疑你你不避鋒芒倒罷了,章蘭若讓你留下拆除酒舍,擺明是為了試探,你怎么還”
話未說完,江辭舟的眸光微微一動,他別開眼,看向擱在一旁銀色面具。
長公主知是自己關心則亂,觸及他的心事,抿了抿唇,很快收住話頭。
她在江辭舟的榻邊默坐一會兒,轉頭問身旁的阿岑“藥煎好了嗎”
“好了,醫官擱在小爐子上溫著呢。”
阿岑很快取了藥湯回來,又說,“奴婢里里外外都打點過了,除了官家與昭允殿這邊的,沒人知道殿下回來。”
阿岑是這宮里的老人兒了,她辦事,長公主一向是放心的。
長公主將藥碗遞給江辭舟,說道“與兒,先把藥吃下。”
湯藥的氣味刺鼻濃烈,江辭舟接在手里,一時沒飲,半晌,只道“我想試試。”
這句話乍聽上去沒頭沒尾,可話音落,整個內殿一下子就靜了。
殿中除了長公主,還侍立著阿岑、朝天、德榮,與醫官。
他們看著江辭舟,誰也沒能說出話來。
“我想試試”。
五年前洗襟臺塌,人從陵川送回來,半條命都沒了。長公主以淚洗面,德榮與阿岑幾人在塌邊衣不解帶地照顧,江辭舟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可他醒著的時候,只睜著眼,沉默著躺在榻上,什么話都聽不進。
半月后,大理寺有人來問案,他才第一次出了聲,“死了多少人”
大理寺的官員似為難,說道“殿下傷勢未愈,別的事不宜太往心上去,還是”
“我問的是,究竟死了多少人”
后來長公主才從旁人口中聽來只言片語
洗襟臺建成那日,溫阡不知怎么竟不在,有根支撐樓臺的木樁,本來就該在樓臺建好時拆除的,工匠們的意思都是拆,于是便有人請小昭王拿主意。
雨太大了,滂沱迷離,是小昭王立在柏楊山下,說“拆吧。”
大理寺的官員不敢抗命,只好道“死了許多,有名在冊的,大約百余吧,翰林的張正清、余嵩明,還有隨殿下同去的江家小爺,一個都沒活下來,還有一些陷在山里,沒法挖怕有疫情,只好放了把火”
江辭舟閉上眼。
他在昭允殿養傷,傷勢反反復復,直到一年后才略微好轉。
這一年時間,他數度撐著踏出昭允殿,想去問問舅父怎樣了,朝野怎樣了,那些亡故的人怎樣了,數度被殿外濃烈的陽光逼退回來。
他仿佛失了一半魂魄在洗襟臺暗無天日的廢墟里,抬目不能見光。
后來有一日,他看到擱在柜閣上的面具。
這張面具是那個真正的江小爺給他的,當時他還玩笑說“殿下與我年紀差不多,身形也這樣像,帶上面具,殿下便成了我。”
小昭王指著面具,對德榮道“把它給我。”
“我想試試。”他說。
當年的洗襟臺下,謝容與和江辭舟,只活下來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