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不知怎么,兩個人就走得近了些。曲茂總覺得而今的這個江辭舟待他是不同的。他的身邊,除了隔三差五尋花問柳的紈绔公子,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世家讀書人,他總覺得,整個上京城,真心實意與他結交,既不把他當酒肉朋友,也沒有看不上他的,只有江辭舟。那時他還在懊喪,怎么先頭十幾年,他結遍京中權貴,偏偏漏了一個江子陵呢。
直到后來,他才發現,江子陵早就沒了,他身邊的那個人摘下面具,居然是久居深宮,名滿京城的小昭王。
曲茂問“你這么一個人,為什么愿意跟我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廢物結交呢是因為成日跟我混在一起,別人才會相信你是江子陵么”
謝容與道“不是。”
“因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我是誰。”
究竟是謝楨所希望的那個逍遙自在的謝家小公子,還是昭化帝所期待的清朗若舉,執身謹正的昭王。他背負著洗襟臺的重擔長大,背負先帝與老臣們的期望,日復一日地陷在深宮,性情深處仿佛被上了一道枷鎖,連小時候的記憶變得模糊。昭化十二年是他第一次離京,雖然只是前往柏楊山督工,他直覺他是喜歡宮外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的。謝容與想等洗襟臺建好以后,就跟昭化帝請命去宮外走走,他許多年為了他人的期望而活,他想離開了,想試著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去找找自己究竟喜歡什么,憎惡什么。沒想到洗襟臺坍塌,他被困在又一段夢魘中走不出來。直到帶上面具。
那日在街上撞見曲茂,可能就是緣分吧。
從前他沒有接觸過這樣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結交最多的只有趙疏。看著曲茂放肆笑,恣意怒,糊涂又真摯,不去刻意攀附誰,也不刻意瞧低誰,他忽然羨慕起來。
他的遠游夭折在一座坍塌的樓臺,乘舟辭江去仿佛是一場夢,他希望把它找回來。
“與你結交,是因為你很純粹,你一直都在做最真實的你自己,從不多加遮掩。”謝容與道,“那是我當時做不到的。”
所以他從來沒有瞧不上他。
曲茂總說自己是個廢物,但這世上并沒有真正的廢物,任何人都有旁人不可企及的長處。
曲茂聽了這話,露出一個笑來,這是他多日來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幾年的兄弟義氣多少也不算白費吧。
可他想到自己父親,心中還是難過的。
他說“如果順利,我明早就去陵川了。要是要是我趕不及回來為我爹送行,就讓他走得好受一些,別遭太多罪,算是算是幫我盡孝了。”
謝容與頷首道“好。”
“還有這個。”
曲茂在雪地里站久了,渾身凍得發麻,手指探入袖囊子里,掏了許久才掏出一張紙來,“之前我在東安,有幾個家將找到我,說封叔擅自調兵,不合朝廷的規矩,讓我幫忙簽一張調兵令給封叔送去。后來我去脂溪,路上撞到了章蘭若,章蘭若提醒我過一次,說這張調兵令有問題,所以有回我路過封叔帳子,就把這張軍令順手拿了回來,想說回京以后問問爹。本來我也沒多在意,后來脂溪礦山炸了,章蘭若重傷昏迷前,又提醒我說調兵令有異樣,我才上了心,我爹落獄了,回京后我誰也不敢相信,便把它藏了起來誰都沒說。不過眼下已經沒有意義了,反正我也救不了我爹,調兵令給你,你看看有沒有用吧。”
曲茂說著,把那張被他簽了名的樞密院調兵令交到謝容與手上,駐足片刻,低聲說了句“保重。”帶著尤紹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