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時分,風聲像是被濃稠的夜色扼住了喉嚨,發出細微的嗚咽,一個罩著寬大斗篷的人入得殿中,他的兜帽壓得很低,叫人看不清他的臉,跟從前在外流亡的青唯很像,但他的姿態又與青唯不同,青唯是不能見人,他是不敢見人。
他與趙疏跪下見禮,撐在地上的雙手嶙峋又蒼白,“官家。”
然后他靜了許久,終于掀開兜帽,望向張遠岫,喚了一聲,“岫弟”
張遠岫定定地看著張正清,適才神情中的倉惶、難以置信全都不見了,只余下一片空白。
張正清似乎不忍見張遠岫這樣失措,微微抬手,想要向他靠近一些,又喚一聲,“岫弟。”
張遠岫卻驀地驚退一步。
他們本來是最親的兄弟,是這世上相依為命的兩個人,時隔多年再見,張遠岫的眸中一點欣喜也沒有,他的眼神是陌生的,仿佛眼前這個“死而復生”的人他根本不認識。
其實張正清的樣子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瘦了許多,眼中再沒有從前的意氣了。
而今想想,張正清能夠活著,在場諸人一點也不意外。
七月初九是張正清父親的忌日,洗襟臺沾上塵埃,他不希望士子們在忌日登臺,自己怎會踏上那青云之階洗襟臺是在士人登臺至一半時坍塌的,張正清本就綴在最末,何況他知悉名額買賣的事由,又連夜驅走了通渠勞工,他會比所有人更快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連小昭王都活了下來,他怎么會活不下來呢
只是在蘇醒過后,他開始漸漸明白自己背上了怎樣的罪孽,從而再也無法面對。
縱然洗襟臺的坍塌不是他一人之過,在之后的每一個日夜里,張正清都在在想,倘若他肯稍稍退讓一步,又或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能夠做出妥協,這一切何至于此。
老太傅跪地向趙疏解釋,說自己當年是如何救下了張正清,聽他說明所作所為后,又是如何自私地將他生還的消息瞞了下來。張正清傷得太重,那一年身子很不好,加之添了畏寒的毛病,一直在生死邊緣徘徊,所以他帶他去了慶明山莊。
老太傅說,他們本無意相瞞這么久,只是最初,他們也是費解的,不明白洗襟臺為何就這么塌了,等他們理明白一切后,先帝大限將至朝政已亂,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動搖國之根本,再后來,他們眼睜睜看著張遠岫循著執念越行越遠,擔心這樣的真相會令他徹底崩塌,而彼時張正清亦病得厲害,身上的疾癥是次要的,要命的是心疾。他害怕見光,不敢見人,不斷回溯涌現的噩夢讓他活在混沌之中,他一年間甚至有大半時日是不清醒的。他陷在無盡的驚惶里,卻又不敢以死贖罪,因為他生,無法面對人間,死,無顏面對逝者。
饒是眼下他跪在殿中的一片陰影里,額間、手背已然滲出了大量的汗液,只這么一會兒,他臉上的血色褪盡,連唇色都發青了。
這樣的病癥眾人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和謝容與一樣的心疾,因不堪背負的過往而生,真實的夢魘攫去人的呼吸,無以復加的自責里滋長出恐懼、驚悸、甚至幻覺,逼著人失去神志。
唯一的不同,謝容與是無辜的,所以他最終慢慢走了出來,而張正清有罪,于是他病入膏肓。
張正清顫聲與趙疏求情“官家,這一切皆是罪人之過,罪人早該站出來。罪人愿意承擔一切責罰,也愿意將真相說與宮門外等候的百姓,還請官家還請官家寬恕岫弟。岫弟他雖然做錯了一些事,但他的本性是善良的,無論是去年帶寧州的百姓上京,還是,還是與曹昆德合謀,他從沒想過害人,也從沒有害過人,他只是太想修筑洗襟臺了,他是太想念我們的父親,是故”
張正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遠岫一陣暗啞的笑聲打斷了。
“父親”張遠岫的聲音充滿譏誚的冷意,“我早就不記得父親長什么樣了,把我養大的人是你教給我洗襟無垢四個字的人是你我重筑的這個洗襟臺是為了父親嗎不,是為了我骨血相連的兄長,為了完成他的夙愿可是你卻,你卻”
如果說老太傅提及張正清為了把登臺的日子延后,連夜驅走通渠勞工時,支撐張遠岫多年的信念已經破碎。
那么張正清出現在大殿之上,那座早已重筑在他心中,無垢的洗襟臺徹底崩塌腐壞。
“原來忘塵竟是這樣的意思,你想讓我忘卻的不是滄浪洗襟的過往前塵,而是洗襟臺的殘垣斷壁下沾著罪孽的煙塵,你連讓我忘塵都是自私的,訴諸你自己的悔恨”
張遠岫寒聲質問,“既然如此既然你早就知道了先生拿名額救了士子,既然你早就打算不在登臺之日登臺,甚至不惜驅走勞工令水渠淤堵,你最后一次離開時,為何要告訴我故人已逝,前人之志今人承之,為何還要說洗襟無垢,志亦彌堅”
張正清張了張口,想要解釋,卻發現自己什么都說不出口,的確是他一念之差,才讓張遠岫在這一條路上走了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