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林覓離開病房后,門沒有關。林一堂在床上睡了不到半小時就給冷風吹醒了。他打開被子下床,茫然四顧,聽著風刮過窗外干枯的藤蔓,感到一種深秋的孤獨在逼近。在旁人眼里,他是個幸運兒,銜著金勺子出生,家境和前途都讓同輩望塵莫及,年紀輕輕就可以迎娶自己的心上人,花前月下享受人生。然而他到了北平后,發現命運也有殘酷的一面,只不過之前裝得友好罷了。除了受傷差點丟了性命,還有他難以面對,但不得不認輸的事實林覓不愛他,頂多就是親情加喜歡,她的心全部在小書生那里。
他忽而想起,自從住院以來,都沒有親自給家里打過電話。林太太不許他把受傷的事情告訴父母,說是怕擔心。林先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叔侄倆之間的溝通都是她代勞。然而她常常會漏掉些侄子關心的工作上的信息。想想也可以理解,畢竟女人不懂軍事。林一堂產生了盲人摸象的錯覺,怎么都辨不清形勢。
他有好幾次和林太太說,請扶他去值班室打電話,她都不愿意。那時候他能忍,但現在卻迫切想去。難不成有事瞞著么
林一堂對叔母的脾氣是了解的,她做主的事情,別人都只有聽從的份,不得反對。林先生說白了是個十足的妻管嚴。他完全沒有私人空間,除了去各處有名的古玩街淘淘寶物,再不敢有其他的消遣。各個場合必然帶上太太,還不準去看其他的女人,否則回家必然上演河東獅吼。
啟江猜得沒錯,林一堂的潛意識里,對這位準岳母也是怕三分敬五分。所以他只能等著母女都不在身邊才敢自由活動。
他拄著拐杖來到過道里,選了離病房較遠的一處值班室,盡量地走得快幾步,為打電話爭取更多時間。
值班室里空無一人,他總算是沒那么緊張了,抓起聽筒,撥號的時候手居然有些抖,甚至連家里的電話號碼都有點不確定了。他試了三次,才撥對了,聽到電話那邊“嘟嘟”響,心情像投了石子的湖面,難以平靜。
接電話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父親,“喂請問是”
他把聽筒貼近耳朵,“爸爸,是我,很抱歉現在才給您打電話”
林一堂小心翼翼地說著話,沒敢把受傷的事說出來。而林太太早已和他父母說過,因為還有些重要的事情沒辦完,所以推遲了回來的日子。所以他父親并沒有問起這事。
不過,他聽出父親的語氣有些傷感和惋惜。
“爸爸,您是不是有事想說千萬不要瞞著我。”
父親嘆了嘆氣,終于告訴了他一個不好的消息“一堂,我的好兒子,我知道你為了考取本省公費留學第一名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是,你逾期不歸,名額給了別人。我勸你繼續待在軍隊里,以你的才華和勤奮,早晚會當上將軍,不要再想著出國深造,國內也可以學到知識”
林一堂聽到這里悄然落淚。中學畢業本來可以考大學,父親和叔叔連哄帶騙把他拉到部隊。為了林覓,他忍下了軍隊里種種看不慣的事情,從天真無邪的學生,到冷血強硬的軍官,只花了三年,卻讓他當初的理想差點毀滅。
甲午海戰是中國海軍無法忘懷的過去,是值得銘記和警醒的歷史教訓,但他真正穿上軍裝,融入部隊的時候,才發現救國的理想在黑暗和面前是多么蒼白無力。國外的很多先進武器和理論知識,都沒有人真正地想去了解和運用。絕大多數的將領,還是按照前清的那一套管理部隊,包括他敬愛的叔叔也是如此。他這三年把所有的空閑時光都給了書本,常常讀書到深夜,所以才能在政府舉行的留學生選拔考試中一鳴驚人。人們都贊他天資過人,沒有誰看到他默默的努力,除了一位異性朋友,她幫他找書,記筆記,費了很多心血。現在,留學的事不靠譜了,他覺得挺對不起她的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