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赤冒冒失失闖進來,正瞧見眼前這一幕,刺客當前尚面不改色的少子,竟對著一個侍人淚流不止,他愣在原地,不知是否應當上前。
秦栘已瞧見他了,也沒在意自己的失態,“何事前來”
公孫赤結結巴巴,“白白日城門口那位夫人求見。”
子向繞過桌案,著急忙慌替他把眼淚擦干,這才顧得上回頭斥責不宣而入的冒失鬼,“不經宣召,如何擅闖,好沒規矩”
公孫赤失禮在先,默不作聲杵在原地,眼角的余光不經意間瞥到了桌上的面具,他下意識撫上腰間的布囊,忍不住想,來日若他也像狐仲那樣,不知是否也會有人替他妥善收藏。
秦栘擺手,“不礙事,這么早,那位夫人可說了是為什么事情而來”
“說為昨日之事,特來感謝少君。”
“你請她進來吧。”
“諾。”
公孫赤依言退下,子向端來清水,“洗把臉吧。”
秦栘掬一捧水,洗去臉上的倦意,他離真正的秦國太子還差得很遠,他依然是他,一個乏善可陳的普通人,生離死別無法一笑置之,也做不到將任何犧牲視為理所當然。
不多時,公孫赤去而復返,這回他記住了剛得的教訓,老老實實在外叫了一聲門,聽得召喚,這才推門而入,將身后的婦人引進室中。
秦栘已收拾妥當,除了眼底還有余紅,來人似也一宿沒睡,眉眼憔悴,處處透著拘謹不安。
婦人放下挽在臂彎里的筐子,“昨日之事多謝少君,隸妾煮了一點糊糊,不知是否合少君的口味。”
“夫人有心了,家中余糧是否充足”
“去歲豐收,還有余糧,少君勿要擔憂。”
“那就好,如此扶蘇便不客氣了,稍后熱來充作早膳。”他說完,見對方手指不停絞著衣裳,幾番欲言又止,像是還有話說,“夫人還有事情但說無妨。”
婦人咬咬牙,大著膽子撲上前去跪倒在地,“罪人斗膽,想問少君,在宮中可見過我兒申生嗎”說罷,她伏在地上已是哭得不能自已。
秦栘有一瞬間的失神,不由自主又想起步壽宮前的那個少年,觀眉眼確與這位夫人有幾分相似。
“夫人莫要哭泣,你的兒子叫申生,在咸陽宮中”
孟妊抬起頭,想起幼子,百般心碎,臉上淚落如雨,幾乎哽咽不能言,“大兒不孝,犯了軍規,連累小兒也被施以肉刑,彼時他才十歲啊”
來到秦國,最顛覆秦栘認知的莫過于秦法,后世皆言秦法苛重,其實并非如此。相反,秦能以變法強國,恰恰說明秦律一定是有其科學性與先進性的。
他昨夜在縣署看了一夜案卷,也充分感受到了這一點,秦法嚴酷,治民只在于法令管得多,管得細致,真正的重刑則是嚴在治官與治軍。
申虎身負軍職,畏戰不前又屬重罪,這才連累家人。
他上前扶起地上的人,“夫人應是許久未見到孩兒了。”
“自他入宮,再無音訊,不知是死是活,我為人母,日夜牽掛。”
“他很好。”秦栘說了謊,第一次見申生,少年在被其他的宦官欺負,還被他罰掃了三遍院子,第二次見他,他用一個小木人把孩子嚇哭了。
婦人猛得仰起臉,又是驚喜,又是恐懼,“少君見過我兒”
“見過。”秦栘拿手比了比,“他這么高了,不愛說話,很乖,做事很利索,討人喜歡。”
婦人情急之下,沖動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少君當真嗎我兒他還活著”
“活著,活得很好,離宮前我剛見過他。”
母親情難自已,哭得滿臉是淚,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傷,抑或兼而有之。
秦栘并不確定他所見過的那個少年和面前人口中的孩兒是不是同一個人,但不要緊,因為不出意外,他們母子今生都不會再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