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經決定不再去想,可他的思緒,還是不由自主地滑向多年前那個終年彌漫著大霧的、靛青色的小鎮。
回憶中略過長滿青苔的黑石小路,黑石的裂縫中蓄著潮濕的雨水,長街盡頭的破敗教堂傳來悠遠的鐘聲。還是孩子的席格從夢中醒來,迷迷蒙蒙地抬起頭,視線越過絲綴般的流云,還有如東方絲綢般柔軟光滑的夕陽,一直落到旅館的窗口。
小丑就坐在窗邊,眼簾垂落,一言不發地看書,目光永遠落在遠方,流水一般的陽光從他衣褶中滾過。如一具蒼白的雕像。
秋天是那個南方小鎮最好的季節,終年不散的濃霧總會在九月散去一段時日,這時人們能看見湛藍的高高天穹,以及綿延至遠方深處的黛色群山。
楓葉總是一層層地往上變紅,猶如夕陽的顏色,白樺樹林拱衛著深處蒼白的湖,隨意生長的枝葉把溫暖的陽光切成碎片,如碎金一樣鋪陳在暗色的柚木窗臺上。
蒙德費格精神病院地處偏僻,席格偶爾坐在窗臺上向下眺望。秋天是一望無盡的金色,麥田被切割成整齊的方形,有的已經收割,只剩一地光禿禿的麥稈,略顯荒蕪,有的仍在灼熱的風中搖動。
金色的麥田泛開一波波漸次起伏的麥浪,小鎮被夏天殘余的熱氣蒸出淡淡的白煙,平原上的羊群仿佛白色的云朵。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昏黃的燈光逐漸亮起,越發密集,整個小鎮都沉浸在一層霧氣般淡薄的、黃色的微光中。
大多數時候是每年春天,小丑會來到蒙德費格精神病院,帶他出去玩上一段時間,小丑在這座過分悠閑的小鎮中沒有固定住所,兩人經常住在普通的汽車旅館里。因為設施老舊,汽車旅館中總會有一股味道,像是煙味、橡膠味、廉價的香精、潮濕的水汽、泥土還有陳舊的衣物混合而產生的氣息。
偶爾的,小丑會掏出個長條形的白瓷煙斗,往里面填上一些廉價的煙草與薄荷葉,繚繞的煙霧中都帶上了薄荷味。那股味道非常奇特,凜冽、刺鼻、提神,剛開始覺得香,聞久了反而覺得惡心。因為那氣味實在太詭異,席格第一次聞時還以為他在吸毒。
這股味道與小時候公寓的氣味一起,深深地固定在席格的記憶中。
小丑并不是每天都會帶他去游樂園,更多時候兩人就是這樣,住在一個房間里,然后什么都不做。席格趴在地毯上看新買的書,或者拿幾根蠟筆在白紙上畫畫,小丑躺在躺椅上抽他惡心的薄荷煙,眼神迷離得像是在做夢讓席格更懷疑他是不是吸毒了。
席格不知道正常的父子相處是什么樣的,他對正常親子關系的了解僅僅來自于書本,可能還有醫院播放的錄影帶。他在這些文藝作品中,看到的總是慈祥的、愛著兒子的父親,把他們寬厚的手放在兒子的頭上。可他們兩個人的親密接觸不多,小丑很少抱著席格。更多時候他只是看著不得不抱了,這才勉強著張開雙臂抱一下,然后又很快把他放下,好像極不情愿。
年幼時席格摔倒了,他只是在旁邊笑,從未有一次上前安慰,任由他哭,哭累了還是自己站起來。小丑極盡所能地減少這個孩子跟他撒嬌的機會,他在地獄笑話上熱情洋溢,對孩子的教育卻從來都是這么冷淡和漠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