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藥好了。”荀顥跪在床邊,遞上藥盞。
荀柔側躺床上,左手接過,撐起半身,仰首一飲而盡。
銀針止血只能一時,況且他還正燒得糊涂,將張角首級交給皇甫嵩,就基本躺平了。
這年月愿意從軍的醫工,水準不能要求太高,好在營中條件不錯,藥材還是備得齊,他就讓阿賢代筆寫了藥方,送去抓藥。
風中送來陣陣哭聲,凄凄哀哀,就像扯著一點心尖,讓人疼又不致死,荀柔垂眸,知道這是黃巾眾人聽得張角已死的消息,垂眸接過清水漱口。
忽然帳外的聲音變得喧嚷。
不是炸營或者戰斗的聲音,而像許多人吵嚷著大聲說話。
荀柔望向帳外,“怎么回事”
荀顥放下案出帳查看,片刻一臉復雜的回來,“黃巾賊聽聞張角已死的消息,俱奔西面漳河。不知道是誰說起,說漳河水入黃河,黃河溝通黃天,入黃河就可永久追隨大賢良師,再不受世間勞苦。”
凜冽秋風浸透水汽,像一把柔韌冰冷的刮刀,切過臉邊鬢角,順著呼吸腔道,一點一點刮下直刮得肺腑寒徹。
哭聲,嚎泣,嘶吼。
一聲聲絕望又悲憤。
天色已經透出微光,遠處綿延一線的河堤上,無數人影,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有身強力壯的青年、有荊釵布衣的婦女,還有孩子,懵懂幼稚的孩子。
那么多的人,一眼不不盡的人,自主走上堤岸,然后消失。
有的孩子還在懵懂年紀,卻被父母裹挾著,墜入冰冷的河水中。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還有人在向天述說著不甘。
有人抱石入水,卻也有人落水后拼命掙扎,吵嚷聲、頌經聲、孩童哭喊求救聲,尖銳得刺破天空,但最后都被奔流的漳河吞沒。
他們為什么不跑
他們中許多人明明可以跑掉的。冀州民生凋敝,只要今日躲過朝廷兵馬追擊,躲進山野、躲進荒宅、摘掉頭上的黃巾,他們就是普通百姓,就不必在戰爭中失去性命。
他們,為什么不跑
荀柔掩住唇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腰彎下去。
肺部的傷口,就像從內部裂開,鮮血從破裂血管中爭先恐后上涌,堵得滿口都是血腥。
荀顥擔憂緊張地扶穩他,“阿叔沒事吧”
荀柔向他擺擺手,想表示無事,卻還咳得說不出話來。
一件烏黑皮氅,遞到他面前,“水邊風寒,荀君衣衫太單薄了,不如暫披此稍御風寒。”
“多謝。”荀顥連忙單手接過大氅,騰不出手行禮,只好向這位突然出現的黑衣將官頷首致謝。
帶著溫熱的氅衣覆在身上,荀柔果然漸止了咳嗽,慢慢直起身來,他抬起頭,借著幽微的天光,注視著眼前的將領。
黑衣玄甲,長須短髭,身長七尺,英武不凡,一雙濃眉下,細目炯炯有神。
正是當初他攜張角首級遇見的軍將漢末群雄角逐,三分天下的中原霸主,此此官拜騎都尉,從皇甫嵩東征的曹操,曹孟德。
“多謝都尉。”荀柔緩緩長揖,聲音由帶喑啞。
“不必,不必多禮,”曹操連忙伸手將他扶起來,“我在潁川時,與君兄長荀文若相見,甚為欽佩,今日再見君,當知荀氏名門,果然不虛傳。”
荀柔幾乎被他雙臂力氣提起來,退后半步再次行禮,暈眩讓他幾乎無法思考,“慚愧慚愧。”
“小郎君傷重有兼抱恙,何不在帳中休息”
“聽聞黃聽聞太平道眾相從投河,就來看看。”荀柔扶著侄兒站穩。
曹操也回首望了望堤上人影,“妖道張角,蠱惑人心至此,實在讓人深嘆,”
他能說一句“蠱惑人心”已算官場中少數清明人士,比大多數以為黃巾就該萬死的官僚好許多。
然而
“此處著實寒冷,”荀柔低聲道。
“的確如此,”曹操道,“君不如早歸”
“廣宗城破,皇甫軍侯下一步就要去下曲陽了吧”荀柔閉了閉眼。
曹操點頭,“正是,清理戰場不過數日,便拔寨起營。荀君殺張角有功,軍侯上奏天子,君可留營中修養,稍等些時日,定有天子封賞。若要歸家,潁川路途遙遠,恐怕未必安全。”
荀柔垂眸一笑,“我也不好留廣宗,對吧。”
不知那些逃跑的黃巾,是否會恨他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