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星回覺得這話有點意思,不由坐直了一些,問,"先生此話怎講"
在主流的思想里,打天下才是最難的,做個守成之君不難。瞿英這番話,似乎完全顛覆了這種說法。
但瞿英立刻又反駁了這一點,"我說的不是一般的守成之君,以那個為標準,那治理天下確實不難。先帝不也安安穩穩做了二十年的太平君主嗎"
賀星回聽得暗暗心驚,幾乎要以為自己的老底被人揭了。
瞿英卻是話鋒一轉,"殿下可知,當年家父為何辭官不就,一心歸隱田園"
"不是因為老先生淡泊名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賀星回笑道。
瞿英聽見她這話,也笑了,"你要是再年長幾歲就好了,我爹一定喜歡你,太會說話了。功名利祿,世上誰人能真正看穿呢若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會在這里了。當年家父之所以辭官,只是因為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團亂麻,他解不了。"
打天下的時候,大家心向一件事,勁往一處使,即便有些什么齦晤,那也是公心大于私心,因為知道都還沒到摘果子的時候呢,鬧起來沒什么好處,所以都能按捺住私欲。
可是到了建國稱帝,論功行賞的時候,這種表面的和平就很難維持住了。
大家都覺得自己功勞大,都覺得自己應該多分一份,可是蛋糕就這么大,每個人都要有一份,這中間的取舍、平衡太難了,不管怎么做都總有人會不滿意的。
不滿意,就會生亂子。
可以說,在大越建國的前二十年里,高祖和太宗兩代君主,不是在打仗收復國土,就是在給朝臣們拉架,拉著拉著,朝臣們發現拉幫結派更有優勢,于是就成了勢力。勢一大,就不是那么好壓下去的了。
也虧得是太宗皇帝算是半個開國之君,威望極重,在生了一場大病之后,不能外出征戰,反而穩定住了朝堂,沒有鬧出大亂子。
可惜他又沒有一個好的繼承人,先帝太過平庸,即便規行矩步,半點不敢更改親爹的各種政策,朝廷還是在內耗之中,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瞿放是個很驕傲的人,他已經看到了這一天,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解決這些難題,索性就先退一步。
事實證明,這個做法是很有遠見的,如若不然,今天瞿英也應該是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的一員,而不是坐在這里犀利地剖析這一切。
韓青覺得自己不能力挽狂瀾,是因為他能力不足,但在瞿英看來,不過因為他是局中之人。
賀星回不得不承認,聰明人說話太讓人舒服了。
瞿英看似從頭到尾都在客觀地分析局勢,但她總覺得他是在不著痕跡地恭維她∶畢竟這件事,連高祖和太宗兩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辦不到,連瞿放這位傳奇人物都望而生畏,但她卻似乎要做到了,怎能不讓人飄飄然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斤兩,更知道自己的依仗,這會兒恐怕已經落入瞿英的節奏之中了。
但現在賀星回只覺得自己似乎被對方高高地架起來,下一步就該點火了。她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我聽先生一席話,當真如撥云見日,豁然開朗。依我看,先生便是那個能助我破局之人了。"
"殿下盡管不承認。"瞿英不慌不忙,"但當下,能撥弄局勢,讓世家受阻之人,唯有一人。時也,勢也,命也,殿下應該明白,身處這個位置,不進則退。"
這最后四個字,終于讓賀星回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
但她還是十分誠懇地道,"其實至今為止,我雖然有所計劃,但也不過是想避免更多的紛爭、更大的犧牲。若能略盡綿薄之力,使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亂、流離、壓迫之苦,能有讀書進學、興家報國的機會,于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