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衛東看清病房內的其他兩人,身形頓了一頓。
這個身姿一向挺拔的老人止住腳步,做出例行回答“我是你的丈夫,來給你送晚餐。”
迎著她混沌的目光,郁衛東非常、非常平緩地出聲“我們結婚有三十年了,你還記得嗎”
郁承和懷歆草草吃了晚飯,回到那間小賓館。
男人在路燈下的長凳坐下,掏出打火機,低聲說“我抽根煙。”
他很久沒抽過煙,肺腑里沉郁的空氣連同壓抑的吐息一同呼了出來,郁承指尖捻著煙,敞開腿,撐臂在膝上。
他抬起手,無聲地握指成拳抵住額頭。暮靄般的深暗夜色沉沉落在他的肩上,懷歆看到自己的陰影被投在腳底,她往前走了幾步,郁承卻突然抬睫。
濕漉漉的眼眸,沉寂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就像是黯然的琉璃珠,忽然間失去了所有色彩。
煙圈吐出來,連指尖明滅的火光也黯淡,仿佛隨時會熄滅,一躍一躍的,映得郁承眼里染著濕意的弧光更加明顯。
這份目光具有實質性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懷歆的心上,讓她有了疼痛酸脹的感覺。
他好難過。好難過啊。
連帶著她的胸口也疼起來,呼吸壓抑。
“阿承”懷歆上前兩步,郁承倏忽傾身過來,抱住了她。
他微側著臉,質軟的黑發正好貼在她的腹部,更柔軟的一處。
蕭瑟而無聲的風里,懷歆頓了一瞬,抬起雙臂,慢慢放在他繃緊的背肌上,寬慰地撫摸著。
“不會再有更多的苦難了,阿承。”
彼時一滴淚落下來,默默地消融于泥土,路燈下兩人相擁的身影長長地綿延出去,懷歆喃喃著輕聲“我們已經把苦難耗盡了。”
這天晚上他們相擁著擠在賓館狹小的床板上,窗外是涼風簾卷怒號,冷清的街道上枯黃的落葉被卷起,無數畫面像走馬燈一樣在腦中閃過。
懷中是愛人溫軟的身體,郁承記起很多事情。
比如他第一次來到郁家,緊張拘謹地連板凳都不敢拉開來坐,看到郁衛東還會有些畏葸不前,總覺得他并不是那么平易近人。
那天晚上侯素馨給他炒了一盤金黃色的蛋炒飯,味道很香很香,郁衛東替他盛飯,堆了高高一整碗顆粒圓潤的白米。他其實這才發現了,原來父親和母親一樣,也是很溫柔的人,只是他們表達自己的方式并不一樣。
母親的愛是無聲無息浸潤涓流,父親的愛則是包裹著鈍角的山巒。
郁承睡在他們臥室大床旁邊的躺椅上,侯素馨會在半夜起床為他重新掖一遍被角,大清早起來為他做花卷和清甜的米粥。而郁衛東則會替他背上彼時還略顯寬大的書包,引他走上坑洼曲折的石板路。
他記得。
他記得郁衛東接他放學時呵斥那些高年級圍堵他的孩子,記得侯素馨每天翻著花樣給他做最漂亮的毛衣,記得郁衛東在早上帶他趕集,奔跑在陽光里,記得侯素馨當年離別時在河岸邊深深的回眸,淚水消融如水晶。
這么多封存在心底的珍貴記憶塑造了他,讓他能夠不染于污穢,不流于世俗,明鏡高臺之上,仍舊干干凈凈地看這塵世間。
所以就算她忘了,那又怎么樣他還記得。
并且會永遠記得。
他曾擁有過,這個世界上最為獨一無二的愛。
這份愛將他從泥淖中拉出,并在人生后續幾十年中,一直為他保駕護航,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