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請之人有二叔梅穆云、三叔梅穆平,二叔無子,膝下有一女梅眉山,聽說去了樊良湖泛舟采菱,他回家后還未碰著面。三叔有三子,催山欹山柳山,都幫著三叔分管產業,梅長生一并請了,其余便是老一輩掌話事權的族老叔爺。
時值正午,客皆到了,請客的人卻遲遲未至。
醉白樓雅致,那間四季春雕屏豎立的雅廂中掛有一副壁聯閑時風月為常主,此心到處是悠然。一個穿鐵銹地杭綢夾衫的老人連連敲著拐杖,看樣子一點也悠然不起來,含混著一把沙啞的嗓子問
“鶴伢兒怎么還沒到啊尚未登閣拜相,眼里便沒老輩兒人了嗎”
“六叔爺哪兒的話呀。”
一個容貌俊秀的伶俐后生矮身給老爺子奉茶,賠笑接口
“想是大哥被事絆住了,他是奉旨欽差,難免事多,大哥是最孝悌的人,豈會成心晾著在座各位叔伯祖。”
另一個生得豹眼闊唇,身穿湖藍地文士衫的堂叔爺冷哼一聲
“三伢兒,你正經的大哥在那里坐著呢,就說催山當初為揚州生絲找出路,一趟趟船行湖益打開了局面,你們三房,為我們梅家掙得多大的利益,咱們這些沒入土的老家伙,心里可都有一本賬。
“再說他梅鶴庭,從小用的文房,身上的一絲一縷,哪樣不是受了家族的益,當了幾年京官,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他是個暴躁脾氣,被點名的梅催山轉頭看了老神在在的父親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謙遜之余,不免安撫堂祖稍安勿躁。
然而天子要對梅家下手,本就是個按下葫蘆浮起瓢的事端,關乎切身利益,有幾人能像成日家捏個小紫砂壺不干正事的梅老大那樣淡定,紛紛附和起來
“是啊,梅家世代忠良,一心為國,為何還要打壓梅氏”
“揚州繳的租庸調哪一年不是江南道里的大頭再要削整,豈非寒了黎元之心”
“自古良臣者,忠君之事,解君之憂。”
一道清泠的嗓音自忽門邊響起,梅長生姍姍入內,“既言衷心,暗室非議,非吾儕君子所為吧。”
一語定住喧囂。
室中人驟然一靜,看見門扇旁那道容止清舉的身影,眾人互視幾眼,紛紛立起身。
梅長生解下長披,神色優容地環視雅廂一周,除了二叔沒來,人都齊全了。
他走到輩份最高的六叔爺面前,矜然頷首“長生來晚了,請六叔爺上座,長生為您老人家斟酒賠罪。”
他這一躬身,腰間的梅花篆字牌與佩玉相撞,珰然清鳴。
六叔爺矍鑠的目光鎖定那枚家主牌,瞳孔縮了縮,一瞬后捻須呵呵道
“長生是奉旨欽差,咱們公歸公私歸私,自然當由你坐主位。”
梅長生淡笑,沒多推辭,卻之不恭。
一大桌人落了座,先前口水仗打得熱鬧,這會兒都暗中打量著這位嫡長孫的臉色。
他不開口,無人敢先開口。
上京歷練幾年,此子身上的溫文氣被一種沉鎮干練的氣度代替,仿佛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坐在梅長生正對面的梅柳山,正因為和楊青昭合謀欲把堂兄拉下水的那檔子事,心虛不已,冷不丁見對面的正主撩起眼皮乜他,后脊梁直發緊。
所幸下一刻,梅長生便哂然移開目光,手指夾著象牙箸敲了下杯沿。
“上菜吧,先用飯,余事之后再談。”儼然當家人的口吻。
在座泰半年長者,無人因他年輕,便敢忽視他話里的分量,不唯因為那面家主牌,還有梅長生舉手投足間帶出的上位者才有的矜貴之風。
大家心知肚明,鶴哥兒領的這件皇差,是在為他入內閣做準備。
若真從此平步青云,那么廣陵梅氏,也許便會出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宰相。
所以他們口頭抱怨歸抱怨,一面是尚沒影兒的家族聲譽,一面是眼下可見的實得利益,這筆賬到底如何算才合宜,眾人不由將視線轉向三房掌事梅穆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