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瑩瑩拿掉了頭上的假發,先是看了看跟前的兩個醫生,接著她把頭轉向了我,轉過來又轉過去,讓我們三個人各個看仔細。我呆在那里,渾身冒汗,可是根本沒法動彈,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我被嚇住了。我終于知道了為什么她正面的臉孔看上去眉清目秀沒有傷痕,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現在我明白了,我能形容出來了,孫瑩瑩的正臉沒有在火災中受傷,她被嚴重燒傷的部位在頭部和身體的后面,我能看見她整個后腦沒有一絲毛發,都是紅色凸起的瘢痕,輕薄地覆蓋著形狀明顯的頭骨,瘢痕延續到后面的脖頸上,她的毛衣和睡衣在掙扎和撕扯中領口向下,從那里可見猙獰的瘢痕侵略了她整個后背——十二年前的大火沒有拿走女孩兒的命,沒有燒到女孩兒的正臉,卻從后面撕掉了這個人一半的皮!
就連張阿姨都不知道的孫瑩瑩的秘密終于在這一天晚上被我撞破:為什么她臉上的皮膚看上去總是繃緊的,欠缺自然,為什么哪怕最熱的天氣里她也穿著厚衣服披著長長的頭發,為什么十二年的大火之后,她再也不肯出門——那是一個曾經美麗成風景的少女用盡了全力哪怕一死也要維護自己的尊嚴。
她的媽媽在門口大哭起來:“苦了我的孩子了,苦了我孩子了呀……”
破防了的孫瑩瑩沒有再戴上她的假發,重重摔回床上,轉身朝向里面,合上眼睛,咬著牙關:“燒死就燒死了,我哪兒不去。”
我看著對面的兩位醫生,想在那層防護下面討點指示,可是他們兩位恐怕在職業生涯中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也沒見到過這樣不幸又固執的病人,他們也沒主意了。
在這不可開交的時候,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人從外面進來,我抬頭看他,是汪寧。
小汪警官來了。
我接到電話之后告訴了他孫瑩瑩家里出了狀況,他從渾南趕來了。
他低頭看著側面躺著的孫瑩瑩,看見了她后腦的傷疤,他有一時的震驚和迷惑,像我一樣被那恐怖的傷疤給駭住了,但很快他就恢復了鎮定,我想他已經迅速地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彎腰向前,在一只手上呵氣讓它暖過來一點,然后他碰了碰女孩兒的肩膀,連名帶姓地喊她,溫柔地懇求她:“孫瑩瑩,我是汪寧,你記得我嗎?我送你去醫院吧?”
我在床鋪里面,我看見孫瑩瑩聽到汪寧的聲音,感覺到他的觸碰,忽然就僵住了,她仍閉著眼睛,仍不回應,接著肩膀卷了起來,縮到被子里,面對這個突然到來的家伙,她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汪寧的眼睛紅了,手懸在半空,想要再找一個合適的,安全的地方碰一碰她,想要她確定他的存在,可他找不到,孫瑩瑩的后腦沒有一處完整,他怕再把她弄疼。他也沒辦法,稍稍直了身體,打量這房間的四周,看見孫瑩瑩的盆景綠植,還有魚缸里的小魚,他的眼光最終停在電視機旁的一個陳舊的,破損了的小玩偶上,那是一個揚頭向上,單腿直立的芭蕾女孩兒,她沒身于那些綠植之間,仿佛在叢林里跳舞的精靈。
汪寧走過去,把芭蕾女孩兒拿起來,他的眼睛紅了:“咱們十二年沒見了。我知道每次送來的花草和魚你照顧得很好呀。但我不知道你還留著這個……把病治好了,咱們好好說說話行嗎?我有很多話跟你說呢……”
孫瑩瑩的半張臉都陷到被子里去了,可是自從小汪警官來后,她再也沒有尖叫或者掙扎一下。
急診醫生把握住了時機,迅速地命令我們:“趕緊!上擔架!”
汪寧放下玩偶,伸手試探著把孫瑩瑩連著被子橫抱起來,她不得不轉了頭,睜開眼睛——他們終于見面了,她看著他,目光閃爍,伸出消瘦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小汪警官笑了一下,卻在瞬間淚流滿面,他點點頭贊美她:“還是那么好看。”
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