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近日就會蘇醒”,只是莘邇的忽悠,卻沒料到,一語成真。
令狐奉蘇醒的消息傳到時,莘邇方在宅中接見一位稀客。
物以稀而貴,人亦如是,既是稀客,也是貴客。
這位稀而貴的客人是羊馥的弟弟羊髦,亦即莘邇原本想辟為長史的那位“故友”。
羊髦今年二十六歲,與其兄的踏實沉穩、衣著內斂不同,觀其裝扮,與張道將有幾分相近,剃須傅粉、素氅高屐,乘了一架長檐車來的。
迎他時,莘邇就聞到了一股香氣,到入室內對坐,芳香愈濃。這香味,莘邇很熟悉,是隴地士人熏衣時常用的“甘松香”。此香的原料,主要用的是隴州當地的特產甘松草。
此世沒有荀令君,因也就沒有“荀令留香”的典故。
典故無主,莘邇不介意信手借用,笑道:“甘松香,士子用之多矣,此香濃烈,俗人多不能御,而獨與卿合。卿今蒞臨寒舍,使我蓬蓽生香,竟讓我這個軍中粗人也感到心曠神怡。昔韓娥之歌,余音繞梁三日,今我此屋何幸,乃得卿玉趾下駕,香味亦當三日不絕矣。”
羊髦心道:“果與我兄信中所言一樣,幼著的言談舉止,大異往日。以前,他訥訥如不能言,上回他到我家,辟我作他的長史,我已覺他似有小不同於舊時;今日相會,但見他情意自若,行止豁如,言雖調笑,而并不謔,近乎雅。《孟子》云‘居養氣,養移體’,誠不我欺!”
羊髦與莘邇兩家算是世交,他兩家的祖籍地在同一個郡,先后遷到隴州后,兩家的祖上歷代交好,且曾結過婚姻。羊髦與莘邇從小就認識,認真論起來的話,兩人還是遠親。
莘邇本性忠厚,不善言辭,羊髦早前雖說并未瞧不起他,然亦不曾高看過他,只把他當做一個普通的人看待,——這也是為何羊髦當日沒有接受莘邇辟除的緣故。
當日沒有接受辟除,今日登門拜謁。
這中間的變化,有外因,也有內因。
內因,自便是莘邇的變化。外因,則是朝局的變化。
羊馥雖是兄長,自知才能不如羊髦,每遇大事,必咨詢羊髦的意見,因在從莘邇處得知了令狐奉昏迷的消息之后,羊馥第一時間給羊髦去了信,將此朝中的突變告與了他知。
令狐奉立宋氏為后的時候,羊髦就不贊同,認為令狐奉只看到了近利,忽視了遠憂。
他私下與妻子說道:“夫妻者,結兩姓之好,禮之重也。民間黔首或有兩妻者,丈夫亡后,兩支皆嫡,因為爭奪家訾,兄弟且不免成仇,訟於郡縣;況乎國家?
“而下大王效仿前代之法,別立宋后,固可暫得宋家為援,可一國兩后,宋強左弱,而世子為長,勢為來日遺禍。將來宋氏倘若再有子,大王百年以后,朝中豈可不亂!”
“效仿前代之法”,是指前代成朝時的一段故事。
那時,閥族的勢力已經很強大了,成朝的第二個皇帝為了抑制閥族,加強集權,遂下了道圣旨,從部分南北士族家中,挑選適齡的女子入宮,立了一大批的嬪妃。通過此舉,這位皇帝給自己建構了一個人數眾多的外戚集團,倒也的確是使皇權得到了短暫時期的加強。
不過,成朝的這位皇帝只是立嬪妃,沒有別立皇后,這一點與令狐奉不同。
令狐奉春秋正盛,身體健康,誰也不會想到他會突然出什么事,因而,羊髦憂慮的僅是令狐奉死后可能會出現的“宋左奪嫡、導致內亂”的情況。
殊不知,才立宋后沒多久,令狐奉居然就墮馬昏迷。
從羊馥那里聞訊之初,羊髦就大驚失色。
宋家勢強,左家幾無外戚,便是世子令狐樂成年,左氏恐怕也爭不過宋后,更別說現下令狐樂還只是個孩子。令狐奉倘若就此死掉,他預料到的激烈動蕩必然會提前、也定然會更加惡化地出現朝中。——更加惡化,說的是宋家將會因為世子年幼,沒有班底之故,而能更容易地一支獨大,掌控朝權。
羊髦不接受莘邇的辟除,不代表他沒有政治上的抱負。
正好相反,恰是因為他有著遠大的抱負,才會拒絕當時還被他視為“常人”的莘邇之禮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