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你讀過中學,馬科斯,在我們眼下所處的時代這是了不起的。我不知道命運為什么會安排我們來到這里,可我知道,你過去所受的教育足以傲視西班牙當今最淵博的學者。你會讀會寫能算,懂得成本與效率的原理,知道統計數據,看得懂我寫給你的公式和工藝流程圖。我還能指望什么呢?沒錯,我是收了幾個學生,是很聰明,但我不得不從小數點和杠桿原理開始一點點教他們,這比建成羅馬還難。馬科斯,你就是我的左臂右膀。沒有了你我能依賴誰?你的17世紀同胞被宗教迷信蒙蔽著頭腦,看到機器就當成惡魔,只會跪在地上祈禱自己不被吃掉。至于西班牙人?那些只會念《圣經》領圣餐整天大叫大嚷處決異端的神棍,還是只對撈錢和制造混血私生子感興趣的懶鬼與蠢貨們?馬科斯,這個時代能讓我們重寫歷史,做下一番偉大的事業。可起步是艱難的,你必須幫助我。”
黑爾說完這番話便探出頭向車篷外觀看,丟下受寵若驚的費爾南多?馬科斯坐在里邊發呆。他加祿車夫聽不懂英語,可見到教士老爺探出了車篷,嚇得猛抽了幾鞭子,馬車登時橫沖直撞,把一群聚攏起來準備領取飯菜的華工驚得四散而逃。
日本傭兵吃的是兵營里的大鍋灶。至于數千工人和苦力,不管是黑爾還是殖民地政府都懶得為他們的吃飯問題費腦筋,對于17世紀的社會管理水平來說這也是力有未逮的事情。最后工廠的伙食便由自告奮勇來做這筆買賣的帕里安的華人管理官和書記官:黃健、黃翔兄弟承包了下來。黑爾原本希望他們在工廠里建立起一座食堂,沒想到黃家派來的伙頭師傅聽見成排的巨大機器發出喧囂,看到一個個滿載的火藥桶在此運進運出便被嚇破了膽,說什么也不肯留在工廠里。每天的伙食就只能在帕里安做好后,搖著船送到工廠。如果趕上天氣惡劣巴石河上無法行船,運氣好的話會用牛車運來干糧,運氣不好的話全廠勞工都只能餓肚子。為了這件事馬科斯和黃家兄弟爭論了好幾次,但是始終沒能說服他們到工廠來開辦食堂。至于其他華人承包商,都沒有這兩兄弟這么實力雄厚,能夠墊付工廠這數千工人一個月的伙食開銷并且還能讓腹瀉之類的食物中毒情況減少到最低水平。
紀米德排在分發飯菜的行列中,身邊擠滿了因為饑餓而用各種語言叫嚷喊罵的工人。魏斯?蘭度費了點力氣才在避免引起他人注意的前提下將他塞進黃家的送飯隊伍。手中的湯瓢片刻沒停下,但他的目光始終在工廠四周游轉。正打量著遠去的馬車,他忽然聽到黃家派來的一個老頭子的罵聲:“后生仔,莫要脫滑躲懶。”
老頭正在訓斥同來送飯的兩個半大孩子,他指著身后幾個裝滿飯和湯菜的木桶,又指著遠處噴出滾滾濃煙的鑄鍛工場:“拎過去,快去。”
紀米德心中一動,他的頭發已經蓄得夠長,皮膚曬得黝黑,除了身體壯實了點,看不出同帕里安的任何一個普通華人有什么區別。他順手把湯瓢塞給身邊的一個孩子:“莫要躲懶,后生仔。”擠出人群拿起扁擔,挑上木桶便朝向鑄鍛工場疾步走去。
等黑爾乘坐的馬車趕到火藥廠,三個燒傷工人早就咽了氣。尸體蓋上草席,準備抬到工廠后邊的集體墓地埋葬。傷亡事故從剛建廠時的每天幾起到現在隔幾天一起,人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工人的傷亡遠比不上設備與廠房毀壞狀況更值得黑爾關心。為了避免發生爆炸殃及池魚,火藥廠的建筑同其它車間廠房都保持著足夠遠的距離,建在往河口上一千多米的圣胡安河畔。因為廠房建筑幾番遭燒毀炸毀又進行重建,外墻和屋頂用的都是廉價的竹篾片編成,外觀上很是簡陋。屋頂為防水覆著層層疊疊的蕉麻布,涂抹了木焦油和古巴樹脂。地面卻很考究地鋪設著木板,每一道縫隙都小心地用瀝青封住,以免落進火藥粒。這考究整潔的地板上現在卻東一塊西一灘滿是水漬和凌亂的腳印,工人們正忙著清除水漬,收拾起一條條扔得橫七豎八的油布水龍帶。
被完全燒毀的木質混藥筒只剩下一堆殘骸,被整齊地碼放在現場附近的墻邊。這是馬尼拉軍火工廠里的規矩,沒有保羅大人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隨便處理這些殘骸。原本一片狼藉的現場也被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工人基本收拾停當。
“在這個轉筒里混合的是一號黑火藥?”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