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他心里比誰都清楚,出去之后可能會面臨的問題。因為這三個月,他和身邊的獄友,幾乎每天都在做這樣的模擬人生——
管教、輔導員、心理咨詢師們負責在一旁指導,而三十多個小伙子則是圍坐在一起,五人一組,有人扮演失望的長輩,有人扮演冷眼的鄰居,還有冷嘲熱諷的朋友,瞧不起他的同學,刁鉆刻薄的面試官……
大家互相扮演任何出去之后可能會遇見的角色,對彼此用世界上最惡毒、最傷人、最惡心、最冷漠的話刺傷對方的心。
輔導員說,出去之后,大家將要面臨的,就是這樣殘忍的生活,這種沉重,沒有人能感同身受,現在先模擬了,就要好好想一想,該怎么應付?
笑著離開?
忍氣吞聲?
無動于衷?
一臉麻木?
“孩子,好好生活,你還年輕,你有無限的可能,加油努力,聽我的話,別報復,好嗎?”老張緊盯著白翼的眼睛,“我不想再在這里看見你,你聽見了嗎?”
“我明白。”白翼揉了揉眼角,“您給我講的那些,我沒忘。”
“出去之后打算做什么?還搞音樂嗎?”老張問,“咱們監,你沒少爭光啊,繼續去闖吧,當大明星!你不是還有夢想嗎?”
“啊,您可別逗笑兒了,”白翼苦笑了,“不被人追著喊打就不錯了,還大明星?”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會兒。
“這八年,你拒絕所有人探監,”老張猶豫良久,小聲問:“外面,有人來接你嗎?”
“……”白翼怔了怔,明朗的笑容漸漸收斂。
他低頭垂眸,眼底黯了黯,沒應聲。
“有地方住嗎?”老張又問。
“……”
“以前的那些好朋友,你會去主動聯系嗎?”
白翼的眼皮顫了顫,忽然抬起眼,“噗嗤”笑出了聲,笑著看老張:“叔,求您別開玩笑好嗎,我現在這樣,給人添毛的麻煩啊?”
“小白啊……”
“我會自己想辦法的。”白翼別開視線。
說實在的,最讓老張感到擔憂的,就是白翼將來的生活。在此之前,老張對他的家庭情況做了調查,如今,他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無親可投,無業可就……
“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老張問。
“去看小妹和奶奶,上香掃墓。”
“好,等會政府給你路費,和她們聊聊天,想必她們也希望你出去之后能好好的。”
“謝謝領導。”白翼笑著說。
兩人又聊了聊出去之后的打算,老張慢聲細語地開導完了,已經上午八點多。
未來有多沉重,路途有多坎坷,一個人該怎么走,知道答案的,只有他自己。
辦理了提取手續,出去之后能拿回進來時帶的物品,還拿到了國家給的出獄路費。
白翼回到了那間二人高級間。
老鬼是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人,混社會的,幫朋友打架進來的,判了十三年。本來當時沒他什么事,結果“朋友”把他給底兒了,直接端了他的老巢。
老鬼盤腿坐在床上,看著青年進了門朝自己走來,嘿嘿笑著拍了拍巴掌:“教頭說的沒錯,出去好好兒的啊!”
“知道了。”白翼坐在床上,應了一句就沒再說話。
老鬼默了默,也沒出聲。
白翼這小子,當年剛進來的時候,虎的嘞,手還黑,干架是真的往死里打。
他是霸道的,也是講義氣的。想當初,大家一起住在二十人大通間,老鬼是老大,白翼不服管,沒少和他嗆聲、硬鋼。后來兩人不打不相識,一起和別人打過架,一起關過小黑屋,這小子,坑過他,也幫過他。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兩人莫名就被調到了高級間,和那些殺傷搶掠的混不吝分開了。高級間有電視,二人房,干凈,不吵,跟招待所似的。
聽說,是白翼的好朋友給辦的,肯定花了不少的錢。
一晃就過了八年。
兩人當了八年兄弟,現在,這小子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