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書閣
除了整齊擺放的書籍之外,再無其他多余的陳列。
祁溶與宋荊卿面對面跪坐在小幾旁,手邊的水壺開了,壺蓋噗呲噗呲往上沖。
宋荊卿伸手取壺——
祁溶傾身按住他的手,道:“老師且坐。”
宋荊卿端坐在墊子上,有些手足無措,手帕疊得四四方方的,放置在桌上。
他做地方官的年數比祁溶的年紀都大,但祁溶畢竟是太子。
前年,宋荊卿前往祁都要賑災銀兩時,連太安宮的門都沒入得。
再大的地方官到了朝廷,那也得當孫子。
這聲“老師”喊得宋荊卿坐立難安。
祁溶為宋荊卿奉了茶,再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茶沫,輕抿一口茶,不經意地瞟了宋荊卿一眼,道:“大人一心為公,心系百姓,在最危難之時也未曾棄百姓于不顧,當得起這一聲‘老師’。”
宋荊卿局促地按了按手邊的帕子,嘆了聲氣:“若前年內閣撥下二十萬兩銀子賑災,瀕州又何至于此?”
他的話沒有說話,喘了半晌,繼續道:“多年前,朝廷便開始在瀕州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我知道那時浙東織造局在與洋人做貿易,我們賣絲綢,洋人給銀子。這本是好事,但卻錯在紙上談兵,落實到地方時,根本推行不了。據我所知,其他州府以改稻為桑之名,行土地兼并之實,又巧立名目,收取各色苛捐雜稅。老百姓被沒收了糧田,守著一畝三分的桑田,種桑的同時只能買糧,到年末還要交出足量的蠶絲,換作是誰,也經不住這般折騰。漸漸的,買不起糧的人家就賣房、賣女兒,再后來連兒子都賣。種桑種到最后,種了個流離失所。”
宋荊卿喝了一口熱茶,清了清嗓,又道:“我身為瀕州州府,嚴厲打擊地方豪紳吞沒百姓糧田。可是,其他州府接連遭殃,有的良戶做了山匪,有的不愿做山匪,便流落街頭,撿些吃剩的湯水。流民越來越多,域州豈能獨善其身?我開放城門,讓流民入城。前年風雪太大,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災。若是在早些年間,那場雪根本算不得‘災’。可是,涌入瀕州的流民太多,施粥鋪每天每夜排著長隊,糧倉一天空過一天。我是沒了辦法,才去要錢的。”
宋荊卿的背有些佝僂。
他用他年邁的脊梁支撐著大祁東邊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也是這把風燭殘年的老骨頭,為大祁撐出了一片尚能茍延殘喘的天。
祁溶再為宋荊卿斟滿了茶,嘆道:“前年祁都一行,老師終是沒能借到糧食。”
“糧啊……”
宋荊卿仰頭想看看天,卻只看到屋頂的房梁:“就在我從祁都回瀕州的那晚,有倭商前來府中拜會。那時城中糧價為一兩六斗,他們愿意一兩十斗賣出,幾乎便宜了一半。我曾想動用瀕州銀庫里的錢將他們的糧全部收購,當然,還要加上宋府的全副家當才夠。但是,他們說不賣官府,只賣百姓。我當時并未多想,生怕他們反悔,便當場應下。”
倭人的糧來得實在及時,及時得似乎是安排好的。
但當時宋荊卿剛在太安宮跪過三炷香的時辰,在風雪里幾近暈厥。
倭人賣出的廉糧就好像暴風驟雪里的一縷燭光,給人一種久違的希望。
今年春季與夏季,糧價穩定,是近幾年瀕州最好過的時日,讓宋荊卿幾乎以為自己憑借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真的解救百姓于水火。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危機的開始。
瀕州城中的百姓都買上了倭人的糧食,真正種糧賣糧的糧農卻賣不出去糧食,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糧食發霉,故而轉戰其他缺糧的州府。
此后,在瀕州城賣糧的皆是倭人。
到今年秋日,糧價猛漲一波,從一兩十斗變成了一兩五斗,比最開始的糧價還貴。
有人甚至在買糧時打傷了倭商。
不久后,宋荊卿接到了倭國最高指揮官豐川玄的來信,信中說明近來瀕州城內屢有百姓傷人,他將派出一支自衛隊進駐瀕州,還請州府以和為貴,開放城樓。
倭商有軍方背景,這是宋荊卿始料未及的,但此時他已騎虎難下。
倭商發出了警告,若將倭人自衛隊拒之于城樓之下,他們將連夜撤離瀕州。
宋荊卿在短時間內,根本沒有力量籌集足夠的糧食,陡然斷糧將引起城中動蕩。
兩難擇其輕。
最終,宋荊卿開放了城門,將自衛隊放入瀕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