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楊翠娥跳了起來戳戳點點。楊翠娥:
“是啦,老娘發瘋。老娘發瘋也是給你這對狗男女給逼瘋的。”說著,追了出來。
又說:“聽你的?聽你的成天迷惑你爸爸,弄得這個家里爹不像爹,兒不像兒的。”
潭琴試圖加快腳步,但是,依然拖沓。每每邁出一步都傳來陣陣隱痛。她對這個家庭的恨意是雙向的。潭琴稍稍遲疑。偏頭。潭琴:
“我警告你,你若再胡言亂語,當心我爸爸知道了將你趕回貴州老家去干農活。”
“呸!”楊翠娥一縱跳起來一口唾液噴出。楊翠娥:
“你去告、你去告,我早知道有潭來弟給你這個小老婆撐腰,你是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說著,她雙手掐在腰桿上罵罵咧咧。
潭琴想快速避開。潭琴:
“我媽,你該去煮飯。馬上就到下班時間了。”潭琴的言下之意說明潭來弟一會兒便回來。可是,這話放平日是溫柔的遙控。今日遙控失靈。楊翠娥:
“現在不是你喊我媽,該是我喊你媽了!”說著再次跳起來一個耳光摑在自己臉上。
邱陽芬勸導楊翠娥氣大傷身。楊翠娥:
“邱陽芬,如果說我哪一天真瘋了,你一定要替我伸冤討說法?我告訴你,定是那條老狗伙同他這個小老婆合謀干的丑事逼瘋的。”
潭琴已經來到院門。一雙刻恨眼。潭琴:
“別忘了你的戶籍問題……”
楊翠娥一愣,仿佛一個泄氣的皮球癱坐地上。
二人出門。耳根終于清靜了。潭琴恍然發現,原來,人是有軟肋的。邱陽芬沉默。邱陽芬一貫叫喳喳,這一刻不語,潭琴略為擔心。潭琴主動出擊。潭琴說,由于戶籍問題,她壓力過大精神恍惚,成天不說人話。邱陽芬欲言又止。潭琴:
“我知道你的疑問。她出現了癔癥,你想想好人可能聽病人的話?”
邱陽芬略為點頭。邱陽芬還是忍不住好奇。邱陽芬:
“可是,再是癔癥,她可是你的母親。她怎么能說那樣的……話?”
潭琴:“哪樣的話?”
邱陽芬有些說不出口。
潭琴輕蔑一笑。潭琴:
“可是‘鉆進你爸爸的被子’這句?”
邱陽芬眼望她小心翼翼。潭琴:
“呵……!你想想從小長大,你難道從未跟隨父母一塊上床?”
又說:“我都說出現了癔癥的人幻影不斷。你聽她的話你也癔癥。”
這晚,潭來弟掀翻了桌子。這是潭家有史以來最為天崩地裂的一次。潭來弟儼然不顧潭秀的嚎哭,不顧潭榮的驚恐。開始的時候,楊翠娥還爭辯兩句。潭來弟強調閉嘴,否則明日回貴州。
屋檐坍塌。天地混沌。空氣混濁。窒息。楊翠娥氣癟癟癱軟下去。極度的哀怨極度是憋屈極度的刻恨搗鼓著她。一個氣球在胸中膨脹。仿佛她正經歷著氣壓試驗。潭秀撲在懷里一個勁啼哭。撓動。她悲從何來?楊翠娥一把撇開。洪流潰堤。她比賽她哀嚎。潭來弟一愣。繼而,又一陣含淚狂笑……
潭來弟漠視。潭榮萎縮發毛。潭秀忽然停止端詳。淚掛兩行。忽然一癟嘴再次嚎哭開來。
潭琴躺在里屋滿滿整理著情緒消化著情緒。屋外表達的權威必須維持下去。她痛恨他打壓她后討好她的臉嘴。但是,她必須閉嘴。那么,他的軟肋呢?他將她捧成了鳳凰,仿佛其余皆雞。可是,她從鳳凰的境地忽然摔在地面原來還不如雞。虛空的幻界必然吹破。正是她揭示的那一刻,盡管她曾經游離認知,盡管她曾經竭力逃避,但事態必然暴露真相,她才不得不調整她不愿意認可的認知。她墜落在意念坍塌的黑洞里。哪怕只有一縷亮光,迎上去,她欲爬出。她躺在病床上試圖追溯之源。她試圖分辨人性。她不由她回顧。她三把兩把欲將她撕裂。抖露隱秘。她仿佛就像正義的使者一樣毫不留情地一把揪出一個隱藏在隊伍里多年的狗特務。她顏面掃地。無地自容。她對她的恨是出生原點的恨。她甚至懷疑她怎么能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境地總是為境地找注定。她覺得她的注定正是由于遇到了這樣一位母親。但是,如果否決了這樣的母親,或許她依然沉睡在不愿意醒來的天堂。毀滅,或許說勢必遇到更大的毀滅?她不敢想象下去。她不愿意想象。盡管如此,麻木是一劑維系幸福感最有效的藥劑。她不愿意變成雞。正因為如此,被沖擊的問題她同樣提問自己。她實在不愿意變成雞。她規避敏感的驚恐借以幻想。她寧愿相信被恩寵固有的家庭地位感也不愿意思考這隱性的幽暗。幽暗即成為一種習慣。習慣迷戀溫室豆芽菜挺立胸脯迎合上去迷戀習慣。
不錯,人生是一個需要一一被喚醒的過程。因為我們從人生的起點一路走來皆為盲人摸象。認知被認知再認知。人生的意義莫不如此?但若如喚醒的是滿目荒涼的戈壁;是猙獰險境的懸崖陡壁;是天塌地陷的暗無天日;是物是人非,那么,喚醒的殘酷勢必游離摸索者繼續沉睡。正如潭琴試圖繼續沉睡卻被楊翠娥攪擾,無論她是以怎樣的身份出現,她對她的仇恨注定是刻骨銘心的。這樣的恨波及到她母親身份的微妙。仿佛她一個人被提起,她的恨意便會減少一些。當然,她更痛恨她自身這個原罪體。原本出了醫院的手術室,潭來弟還一個勁頭地安慰著她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他懂得霧化治療。蒼白在迷蒙中展露淺淺的笑意。潭琴回視凄迷。盡管如此,那一刻,身體真實的疼痛感驅逐著她,霧化治療抽離著她在霧化中被剝離。恍神。一陣戰栗傳遍全身。原罪,珠胎暗結。皆為烏有?毀滅不僅僅是肉體上的,乃至名譽,精神。那么,生活本身呢?她實在不敢想象。若如“烏有”,那么,她真實的疼痛感何來?生活將殘酷殘酷地拋給了她。所謂鳳凰,所謂天堂,剎那收走。反饋她的是她不想要的沉渣。
的確,是沉渣。潭琴依然清楚記得那一刻額頭上冷汗密集,下腹被掏空的疼痛感一陣陣襲來。意示,出了一具空皮囊她一無所有。空間,滿眼皆為蒼白的白扭曲獰笑迂回著血紅分子猙獰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