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打開,似乎有人聽到動靜進屋查看,卓思衡看見進來的是個和慈衡差不多大小的女孩,但行走卻比自己那活兔子三妹妹穩重多了,見他醒來也是不驚,當即替他倒水,又微微行禮道“卓公子安好,我們老爺接少爺省試歸府路上見您不便,將您接回在客房暫歇,請先歇息莫要走動,我這就去通知老爺您醒了。”
卓思衡想向她道謝遞過來的水再問問這里是哪又是誰救他回來的,可是那姑娘說完后干脆利落離開,沒給他半點發言機會。
不一會兒,屋門便再次打開,這回進來的是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卓思衡覺得有些眼熟,再一細細回憶,忽然發覺眼前的人正是貢院前下了馬車接佟師沛的那位老人。
他立即下床行晚輩的禮節,剛掀開被子就被老人笑著制止了“什么時候了就不必講繁瑣禮數,你是病人,歇著說話也無妨。”
“老人家,恕卓某失禮。”卓思衡看他態度堅決,只能客隨主便,“省試結束那日我曾見過您,卻沒想到會有此叨擾。”
卓思衡將與佟師沛熟識的經過和他對自己的幫助和盤托出,又向老人道謝,對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笑表示自己是佟師沛的父親,一把年紀放心不下小兒子考試,讓他見笑了。
卓思衡有些詫異,佟鐸看起來年紀很大,仿佛六十來歲,而佟師沛還小自己一歲,又想許是老來得子,于是這般關懷也是有可能的。
佟父笑起來慈祥,聲音也是和緩“卓解元,你回來的當晚起了高熱,好在大夫看后說只是虛脫勞累生得表里虛癥,你昏迷的時候喂了幾次藥,如今感覺可好些”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居然還生了病,住在別人府上還麻煩人請大夫,真是太失禮了,他又要下床賠罪,又被制止了。
“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眼下還在睡著,累得人都傻了一半。不然該讓他來看你,省得你見了長輩一會兒要拜一會兒要謝。”佟父笑著調侃卓思衡,語氣仍是溫和極了,“你不必謝我,我或許還要謝你才對。說來慚愧,我溺愛幼子,所是他最為頑劣難馴,這兩個月讓他讀書他偏往外跑,誰知我一出題,他文章水平卻有長進,問了才知道是認識你后你二人常常聊些文章道理,他也受益匪淺。”
“方則兄也借我好些稀有刻本書籍,我亦是感激。”卓思衡此話并非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然而他卻覺得佟父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深沉,笑容也漸漸歸于沉靜。
“我兒有你這樣家學淵源品性嘉良的朋友,是他的幸事。”靜默片刻后,佟父緩緩開口,但語氣似悠長而遠,“你不必驚訝我知曉你家的事,也并非我兒告知,卓解元,那日你怒責范家荒唐我聽在耳中,恍惚之際似是回去到我尚未致仕時的弘佑元年。”
卓思衡不可能不驚訝,眼前的老人不只知曉他的身份,口中所說的弘佑元年更是景宗皇帝問罪戾太子致使自己全家獲罪的那一年。
佟父用一種比意味深長更為幽深與難懂的目光望向自己,說道“那一日我被傳召至天章殿問政,在路過殿外時,也聽過一次仿佛你兩日前那般隱怒語氣和堅決冷靜的斥責,那是你的祖父,在殿外大聲責問景宗皇帝。”
卓思衡不只是身體,頭腦和心都跟著一同顫動幾下。
“他已跪三日,未食一飯,嗓音嘶啞難言,筆直跪著的身體也是顫個不停,但那個聲音,卻猶如洪鐘,聲聲震在我心上。”佟父老邁的身軀被回憶扯回當年,輕輕閉上的眼睛再度睜開,又看回震驚不已無法作言的卓思衡,“你那日便與他一模一樣。我坐在馬車里,又好像回去到弘佑元年的天章殿外,呆呆站著。”
“佟伯父,您是”卓思衡并不記得父親提起過哪位與當年之事相關的同僚姓佟。
佟父只是擺擺手道“我已是致仕的老邁無用之人罷了當年我未曾替你家仗義執言,但也未有落井下石,你不必對我或我家有任何感念和顧忌,不過是老頭子年紀大了,見到故舊的孩子這般出息,感慨一番罷了。你是好孩子,必不會辱沒你祖父與父親的盛名,我今日便可斷言,卓氏再興,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