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清低頭莞爾“我與兄長是不一樣的。你我或許清明濟世不負平生所學的抱負一致,不求聞達但求天下安樂的愿望也不曾分歧,但我已選擇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即便此時身陷黑暗踽踽獨行,我亦深信前有光明。兄長的仕途雖也不坦順,但你走得是千古為臣的正直察觀經世實行之路是我們父親教導過的為人臣者真正該走的路。你的道路必然是對的,但我的也未必是錯,時候還早,便讓你我二人今后各自證明吧。”
卓思衡聽出他心已篤定,又知眼前朝局不能回轉,也只好由他而去,料想皇上如此心機隱秘布下的棋子,一時半會兒也舍不得用,將來若是高永清遇到危險,自己也有時間掌握權柄行事,施展手段相救,如此想著,他自己也沒發覺心底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野心來,說話的氣勢也無意中更濃了“雖然我們多年沒見,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有多倔,披件衣服也要我來哄。這些天御前見你,也沒看你改了分毫,所以我也不多勸說了,但凡事有度,你盡心竭力是對,謀求保全自身也未必是錯。”
“兄長怕我做了張湯周紜么”
“張湯周紜的下場可不一樣,不許混為一談。”卓思衡立即抓住高永清的語言漏洞,要知道這倆雖然都是漢朝酷吏,可一個被逼自盡一個得以終老,這差別可大了去了
高永清聽罷無奈笑道“我讀書不精,兄長別笑話。”
“你是故意的,別想糊弄。”卓思衡拿出御史眼里不揉沙子的勁頭來教育弟弟,很快又忍不住擔心,“你要是讀書平平,想來在江鄉書院里唐祺飛也不會將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然而說到此處,一直沉浸在重逢剖心而談幸福中的高永清忽然冰冷面容,眼瞳愈發濃黑。
卓思衡見他如此心中痛極暗道必然是唐祺飛這個混蛋校園霸凌自己的永清賢弟了。
“唐祺飛這樣的世家子弟我見得多了,跋扈流俗全無肚腸,即便言語欺辱和日常惡向我也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真正讓我懷恨至今的是五年前他們唐家的所作所為。”高永清行至窗前負手而立,讓人看不清他此時的面容。
“五年前我父親自知身體積重難返,只想在離去前再見我一面我為求學與父親天各一方,他礙于罪臣身份不好走動,病重后拖人辦好通關文牒才倉促上路,出發前寄給我一封信,說他知道時日無多,于是自己自北而下,要我自南而上,只盼能道中得見”
“唐祺飛與其他世家子弟多有蠅營狗茍,一直暗中棘絆于我,得知我有封加急書信,便灌醉書吏將信盜走,他們偷看信件,明知其中所書乃是親子倫常人間至情最要緊事,卻特意藏起不告知于我”
卓思衡目眥欲裂幾乎要痛裂心扉,只要一想如果是自己遭逢此舉,那必然是連魚死網破的心都要有了。
高永清的聲音仿佛自遠而來,虛弱無力“等到書院例行年校之前,他們才交還書信,我驚痛焦恨,既沒有時間考試也沒有時間報復,倉促上路,趕至汴州晉陵郡五里坡才知曉,我父親一個月前已然在此地去世。”
冗長的沉默后,高永清猛地轉身,快步行至卓思衡面前,雙手扶撐他的雙臂嘶啞了聲音“兄長大哥五里坡再往前走二十里路就是我在的青州啊”
卓思衡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才看到自己的指尖不知什么時候也已顫抖不停。
“我在義莊認領父親遺體,我家人早被摘出高氏族譜,爹也沒有故鄉祖墳可埋骨,索性一把火燒了,待我回京后安葬,畢竟這里才是父親最想回來的地方。安排好這些后我回到書院,將此事告知院判院監,誰知江鄉書院面上是讀書用賢的君子福地,內里卻是腌臜污肆的小人奸窠,院監是宛陽唐氏族人,論輩分是唐祺飛的族叔,院判又畏懼唐家權勢,再加上唐令熙得知此事后親自出面,不知他們如何利益交換,院判已是無有不從。他們只將此事歸于同學玩鬧,讓唐祺飛寫下懺書算作道歉,唐令熙還假惺惺地說我父喪事的花銷由唐家來出。笑話我當即震怒,決心將此事告知州府衙門,想治唐祺飛一個毀孝背德陷人于不孝的罪,誰知院判為阻撓我,竟拿我求學的事做要挾,如果我要去告官,他便除去我的籍簽,讓我沒有院試的資文,也就不能應考鄉試”高永清的眼淚終是落下,然而僅有幾顆,其余皆被他硬生生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