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豁然睜目,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凌厲和殺意目光望向卓思衡粗暴打斷了他的話“卓思衡,你既然已經選定忠于朕的哪個兒子,就不能再替另一個說話,我不會留下貳臣給繼任的新君,你想清楚自己現在是什么人、將來是什么人,再想想你要說出的話到底該是什么,你到底該忠于誰。”
陰鷙和暴戾的眼神并沒有讓卓思衡畏懼,他反而更加堅定,那種在危急時刻總能及時滋生的冷靜牢牢保護住他心中的柔軟,讓他有膽魄有智識,讓他可以不后悔地去做自己深思熟慮的決定。
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用平靜但頓挫的語調陳述道
“陛下所言極是。臣是該想想忠于誰。臣是貞元十年由陛下欽點的狀元,堂堂天子門生,在朝十余年,不敢說功績彪炳,卻也絕無愧圣之知遇。圣上欽點臣時,難道是為讓臣做哪個皇子的幕僚么不是的,賜狀元及第的圣旨寫得清清楚楚,陛下點臣,是為了覓社稷之臣立有功之業,是為了濟世安邦治亂善政。臣從來沒有忠于過陛下的血脈,臣忠于的是皇位上下達的仁政、是朝廷、是國家的法令刑名與典章秩序,是萬民的福祉”
皇帝詫愕地看著卓思衡,他想開口斥責這份不是違逆的違逆,但卻說不出什么來找到這些實言的罪狀。
因為它們每一個字都是為臣該有的品格。
“臣是救過太子的性命,可是臣也差點成為趙王的師傅,臣還抱過趙王,陛下難道忘了么”
卓思衡的話讓趙王也止住哭泣,他呆滯地看向卓思衡,又看看父親,一時仿佛已經死了的人一般就那樣無聲地委頓在地。
皇帝聽到這句話,忽然想起那個充斥著陽光和歡聲笑語的午后,趙王和丹山公主被他親自引薦給卓思衡,兩個孩子是那么的頑皮,在天章殿這樣嚴肅的地方嬉戲笑鬧,無視朝廷命宮的莊重,又是扯卓思衡的衣袍,又是要他抱,自己怎么勸說也沒有用,只好讓卓思衡多多擔待兩個頑童的無心,還好卓思衡也不是刻板的臣子,竟也無奈笑著,一面回稟朝中要事,一面還要顧著孩童尚在自己的臂彎里
卓思衡此刻的思路卻異常清晰他不能讓太子在染血的路上走得太久,也不忍心讓皇帝做出會令他死前痛苦之事,亦是不愿看到趙王身首異處,更不希望一場更大的風波在太平人世間醞釀
他和皇帝終究有不同的選擇。
他不等皇帝自回憶的泥淖中掙扎出來,利落地扶起地上的趙王,看著皇帝的眼睛說道“陛下,臣愿冒死直諫是一時心軟,可是臣不止是為趙王殿下,也是為太子殿下,為陛下您存慈名于世間。陛下自繼承大統至今,事且從善而議、仁政廣布,圭璋特達亦閎識孤懷,今后史傳自會有后人為殿下頌贊聲書宏略,如果因今日之事留下一筆,陛下豈不冤屈世人只道陛下處置二子之決絕,又何嘗體會陛下之苦心”
他深吸一口氣后,以輕柔的口吻再道“況且陛下平常屢屢要太子殿下愛惜幼弟幼妹,常命其陪伴手足,今日太子殿下若默不作聲此事,您難道便覺得他是繼承大統的上佳人選么若臣對此事默不作聲,您難道就放心將臣留給太子殿下所用么”
皇帝微微一震,緩緩扭頭再次看向太子。
太子當即跪地道“求父皇收回成命”對他來說,今日之事實在無法接受,若趙王真因此而死劉煦根本不敢想這樣的場面會真的發生。
他明白父親所說的帝王不必心軟,可是他實在無法接受。
皇帝兀自而立,閉上眼睛后眼淚悄然而落,一個人的痛苦和掙扎竟能如此清晰呈現,他并不言語,也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卓思衡卻意識到這是決不能錯過的動搖。
皇帝有多疼愛趙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一個犯上作亂之人是不能留給繼位者的,皇帝的每個決定都為天下著想,他將自己完全摒棄在父親這個身份之外,做出最符合帝王的抉擇,但這真是個成全太子的好抉擇嗎
卓思衡并不這樣認為。
越王的罪責積重難返,他自己走上這條路,不殺難以平天下之怨。可趙王不過是母親和鄭鏡堂手中的一個玩偶,他沒有選擇過,此事若論罪,也要論羅貴妃與鄭鏡堂的罪責,但要以斬斷手足來為太子鋪路,不談趙王,對太子也絕非萬全之計。
劉煦的心性卓思衡也再清楚不過,要是皇帝今日過猶不及來上這么兩刀,劉煦這輩子的內心都會留下一片陰翳,這對一個人來說是件太殘酷的事情,皇帝或許可以承受,但他太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