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整個次元,“等待”這件事本身就是盒子里的貓,下一次消息發來前不知生死。
北條夏樹沒辦法理解認同這種行為。
被森先生收養之前,他的記憶十分模糊,糊了厚厚的一層霧,根本想不起來任何有效信息,也許,他的人生根本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的,此前根本沒有產生“意識”。
明明六歲,卻像個笨拙稚嫩的嬰兒,磕磕絆絆地學五十音與語法,學習如何使用筷子不過他學得很快,又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沒過多久便表現出超越年齡的成熟。
雖然森先生總是鼓勵他出門找同齡人玩,鍛煉社交能力,但北條夏樹難以和同齡人正常做朋友。
于是他看電視劇,電視劇里的人際交往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時值東京愛情故事熱播,一打開電視機就在放映,以目前的眼光來看,這部電視劇狗血至極,情節主要是一個負心漢與兩個女人糾纏不清,最后女主角下定決心離開了他。北條夏樹看不懂,覺得這是兩個自作自受的神經病,但兩位主角常穿的白色風衣十分亮眼,也想要買一件。
森先生說“喜歡嗎當然可以,明天就去買吧。不過,等長大以后,夏樹君還是要穿黑風衣哦。風衣就該是黑色的。”
第二天去買了白風衣,還沒抽條的小男孩穿起來沒有半分瀟灑清爽可言,倒像是披了件雨衣外套。他把衣服掛好,套上防塵袋,掛進衣柜最里側,也不再看那扯淡的電視劇。
每天六點到八點,是他的固定放風時間。
出門前,北條夏樹背上小書包,以及森先生要求的小黃帽。
他不喜歡這頂童稚的帽子,但是森鷗外笑瞇瞇地、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既然不愿意大人陪同出門,就要戴上這個。萬一你遇到什么事情,比如被人綁架,明顯的特征能夠讓人留下印象,也會讓我更容易找到你。而且,這不是很可愛嘛”
北條夏樹懷疑最后一句才是森先生的真實目的,不過他當時年紀小,感覺到不對勁,也沒反駁,乖乖戴上了那頂明黃色的小帽子。
傘也是淺黃色,色調重一些,可達鴨的絨毛那樣的顏色,雨天出門的時候,像是風雨里一朵鮮艷的蘑菇。
他出門也沒有玩伴,只是找個地方當蘑菇,觀察熙來熙往的人,并擇優加以模仿。
從容優雅、擁有一定社會定位的森先生是優的范本,人群里總有像森先生的人。
不過,北條夏樹總被更加富有沖突的人物吸引注意力,比如吵架鬧脾氣的情侶、你來我往的拌嘴母女。
情人是最具有戲劇性的,大庭廣眾之下,他們或是壓抑著語調針鋒相對、或是不管不顧地互相指責,北條夏樹都看得津津有味。
最有意思的是一位年輕的褐發女人,時至今日,他還留有淺淺的印象,倒不是因為相貌,他記得她的指甲很長。
晶瑩的貓眼,貼了粉色水鉆,因為這副光看起來就相當生活不便的漂亮指甲,北條夏樹多看了幾眼。她與坐在桌對面的男人眉來眼去,低聲調笑,曖昧氛圍不言自明。
再見到她的時候,過去半年,她換了一副指甲貼片,彼時初秋,是貼合季節的栗子色,長度依然離譜到讓人難以想象她是如何使用鍵盤的。年幼的北條夏樹先注意到甲片,再認出她,以及同桌的男人。
這對情人不太意外地淪為怨侶,妝容精致的女人紅了眼眶,再厚重的粉底也遮不住疲態。
她隱忍地質問“我等你那么久你怎么可以這么對我”
男人只有沉默道歉。
不多時,男人走了,他們不歡而散。
他走之后,女人再也撐不住表情,小聲嗚咽起來,以手掩面,整個人垮在沙發坐墊里,像是沒有站起來的力氣。北條夏樹摸到兜里的手帕紙,于是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沉默地遞給她。
她驚訝極了,抿了抿唇,迅速收拾好狀態,接過手帕紙,啞聲說“謝謝你,小朋友。”
給一個傷心的陌生女人遞紙,只是出于他自別人身上習得的溫柔,絕非同情。
北條夏樹不覺得她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戀愛這種契約關系,是沒有明文條款的合同,涉及交換,那么就是一種型的商業往來,做生意要付出,會虧本,和契約關系一模一樣。
這種不穩定的關系,一點都不符合最優解原則,它根本沒有解。
既然要選擇等待,就不要抱怨了,摘下玫瑰,手指會被刺劃傷,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這就是愛的代價啊。
十多年前,他冷眼旁觀自作自受的可憐戀人;后來拒絕那些一廂情愿的固執追求者,也沒有半分心理負擔。
可現在,北條夏樹看著手頭這本閱讀了分之一的紅皮書,再難維持事不關己的高傲態度。
仿佛吐息凝成冰碴,細而碎地刺向心口。
他有點難受。他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