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遠思來之前,葉傾懷翻看了很多資料,包括農經考注和氣象志,以及潁州每年交上來的呈報,試圖分析出慶縣糧食短缺、路有餓殍的真正原因。
正因為她查閱過那些資料,她此刻更無法反駁陳遠思。
作為在朝政中浸淫了四十多年的內閣首輔,陳遠思可以說是一陣見血地說出了慶縣真正的問題所在。
延昭年間,大景與西戎打了一場耗時六年的仗,最終西戎不敵稱臣,從此退居肅涼。那一役后,雖然西戎還是會時不時地騷擾下大景邊界,但并沒有引發大規模的戰事。與西戎接壤的潁州迎來了長達八十年的太平日子,人口也一度激增,除了隆德年間因為與北狄的戰事征兵而折損了些壯丁,在短短的八十年間,人口已然從延昭年間的六十萬增長到了三百八十萬,僅次于中州。
但這是最主要的原因,卻不是全部的原因。
“三十五萬人的口糧養活四十一萬人,也不是養活不了。陳閣老,朕看過潁州幾個主要糧倉的糧草出入情況,截至去年底,潁州倉中尚有余糧五十萬石。若說潁州的耕地養不起如今的人口,那前幾年又如何積累下這樣多的余糧?再說,大景富有九州,去年中州產糧超出預計,也可撥給潁州救濟。”葉傾懷道。
“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那是尋常年份的做法。但去年北狄大軍犯境,我朝王師在白水河失利,主帥被俘,糧草失守,就算是有富余的糧食也要優先補給前線戰事,而不是用在這些白身身上。”陳遠思不急不慌地答道,“至于倉中積糧,陛下既然連潁州的氣象志都仔細查閱過,想必也仔細查閱過潁州的稅糧和人口。潁州的稅糧自順平三年至今,十一年間幾乎沒有變化,也就是說,潁州的耕地基本已經開發完成,很難再通過擴大耕地來增加糧產。但潁州的人口卻在過去的五年間激增,足足增加了六萬三千有余,這直接導致潁州各糧倉最近幾年的儲量都在逐年減少。”
“錢糧的情況正月里內閣已經討論過,儲糧減少的問題可以通過擴大屯田和新的稅糧政策來補足。”葉傾懷打斷了陳遠思的陳述。
“陛下,新政的推廣需要時間,而想要現存的庫糧能撐到新政生效的時候,就必須要有取舍。”陳遠思頓了頓,他看著葉傾懷的雙眼,將聲音放緩了下來,“陛下莫要為了幾個不懂得感懷天恩的亂臣賊子,貽誤了陛下欽定的國政和軍策。”
葉傾懷看著陳遠思那雙漆黑的瞳仁,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她第一次在這個素來老成持重、迂回婉轉的內閣首輔身上感覺到了壓力。不同于顧世海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陳遠思給她的壓力讓她自心底產生了寒意,那雙垂垂老矣的眼窩里像是嵌著兩口深淵,里面埋藏著厚重沉默的歷史和復雜難辨的人性,讓葉傾懷感到無處遁形。她心里的盤算和謀劃、以及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卑劣和怯懦都像是被攤開來擺在了陳遠思的面前,成為他可以隨意攻擊的弱點。
陳遠思太了解人性了,他知道葉傾懷心里面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說他了解歷朝歷代的每一任皇帝心里最在意的是什么。
年初增設屯田和稅制改革的國政都是葉傾懷嘔心瀝血的成果,皇帝主戰的決心朝臣們有目共睹,若是現在皇帝突然因為糧草短缺而擱置了擴軍用武的計劃,無異于自己打自己的臉,讓那些為了戰事而準備和鋪墊的政策淪為無稽,讓皇帝說一不二金口玉言的形象化為烏有,甚至于會讓那些尚在醞釀之中的新政都變得舉步維艱,最終落得個胎死腹中的下場。
陳遠思將開倉賑災與供養軍隊這兩件事放在天平的兩邊讓葉傾懷選擇,就是知道她無法放棄后者。
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無法抗拒的壓力。
葉傾懷收回了與陳遠思對視的目光,她無聲地嘆了口氣,道:“陳閣老說的有道理,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此事體大,朕會考慮妥當后再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