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模糊的直覺。直覺到姑婆身上的某種悲劇,商邵不說,所以她無從知曉。但是,那悲劇似乎是和商邵相連的。他和姑婆相對坐著,白云涌過屋角,某種命運像那云影攤平,將他們靜默地籠住。
她想知道,臨走時的那一捻藍花楹,那一句“你不后悔”,到底是什么。
“我幫你打聽了。”商陸點點手指,顯然也有些困惑“是一個很遠的長輩,她丈夫在某一年自殺了,所以她已經很久沒出來走動。”
“自殺”兩個字,像手指捻動琴弦,揚起嗆人的灰。應隱咳嗽起來,彎下腰,手指青白地扣著茶臺。
難怪姑婆過著那樣的生活,不點燈,或只點一盞燈。因為人死如燈滅,她生命里的燈已經沒有了,她自己的燈,便也只有一豆,搖晃在海邊的晴朗或風雨中。
她說的啞謎般的藍花楹,應隱那時不懂,現在也霎時懂了。
“我不后悔。”
不悔花曾開過這一遭。縱使它花期那么短,荼靡得那么快,花敗以后,光景年歲都會那么平凡枯燥。
可是商邵為什么要帶她去見姑婆
應隱咳嗽一陣,接過柯嶼遞給他的水,飲了兩口,臉色已很平緩,讓人瞧不出端倪。
“你剛剛說,你不讓我接你的羅生門,是為了我和他著想。”她歪過臉,輕輕巧巧地問“什么意思呀”
商陸的目光和商邵截然不同。商邵的晦深如霧,讓人捉摸不透,商陸的卻很銳利、直接,所有的審視、探究,都如同陽光直射,讓人躲閃不了。
“你想套我話,演技還嫩了點。”
這么大言不慚的話,也就他說了讓人信服。應隱指尖玩著茶盞,釋然一笑“好吧。我只是想知道你們聊過什么。”
商陸卻不理這茬,毫不迂回地說“他不會無緣無故帶你去拜訪一個不熟的長輩。”
他已經懂了。
應隱心尖一顫,遲遲沒抬頭。
商陸平靜地問“我可以說嗎”
在場的第三人只有柯嶼,他是在征詢應隱的意見,是否可以讓柯嶼知曉這件事。
應隱靜了片刻,點一點頭。
“你已經自殺過了。”
在柯嶼震驚的目光中,她承認“是。”
“因為演戲,或者說那部片,催化了你情緒里的東西。”
應隱認命地“嗯”了一聲,轉向柯嶼“我不是故意要瞞你,但是”
柯嶼攥緊了茶巾,默了半晌,粵語說“傻女。”
商陸的沉默比他更久遠。他沒想到。他只是看出了應隱表演方式的危險性,卻沒想過,那種危險已經在商邵的生命里,深刻地發生過。
“難怪他那時候會跟我說,他準備好了。”他自嘲地勾起唇角一笑,“我還沒聽懂。”
“什么準備好了”應隱艱難地問。
商陸看向她迷茫、不安又澄凈的雙眼“當時在栗山片場,我說,電影不是一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你的表演方式已經被塑形,很難更改,很多角色對你來說是危險的,但顯然,你有這方面的追求和野心。我說,在戲和現實間游離恍惚,是危險的。有時候生死就是一瞬間的恍惚,而外人很難看透。你經歷過,你應該懂。我還說,我不能預設一個人類,是永遠理智的、清醒的,離開危險的唯一方式,是不要靠近。我最后說,別人和他,都不能為你做決定,這些事要你自己來選擇。演,還是命。”
商陸靜靜地說完,寬大的掌心幾乎要把杯盞捏碎“他說他已經做好準備了。”
做好什么準備他從未勸過她息影,以“為她好”的字眼。他做好了托住她的準備,也做好了她飛走的準備。
姑婆的命運就在他眼前,他實實在在地看過了那些枯萎的圖景,可是,他知曉、欣然走向,并且,不后悔。
頂級的演員,都擁有頂級的理解力。拿到手的是劇本,只有一行行對白,但看到他們心里的是人生。應隱怎么會不懂可是,原本是很沉重的話題,她卻笑起來。
一邊笑,一邊像是要沁出眼淚了,連忙將臉抬起,掌尖在眼睛旁扇風“哎呀不能哭。”
商陸服了她“沒人會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