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東漢帝王多為短命的特質,在劉宏身上是有體現的。
即便室內光照不盛,也不難讓喬琰這個見慣了后世這個年紀之人的存在,察覺出劉宏在氣色上著實看起來有點虛。
這種自內而外表現出來的精神頭,也讓他再如何形容深沉也少了幾分威嚴。
她從容答道“臣所讀經卷不多,唯一擅長的便是以見聞寫事,自兵禍起所見,上洛陽途中所見,盡在筆下而已。能得子將先生看中,并不在預料之中,能承蒙陛下閱覽拙作,更是喬琰之幸。”
喬琰雖在洛陽并無官職在身,但她領了樂平侯這個位置,劉宏以卿稱她,她以臣自稱相回,算起來也沒什么問題。
“所見所聞,盡在筆下”劉宏重復了一句喬琰的話,笑了笑,“有點意思。喬卿是個務實之人,且入座吧。”
喬琰起身在劉宏下方的位置上屈膝而坐。
劉宏朝著她看了一眼,忽覺好玩得很。
他自北宮遷居到南宮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嘉德殿里也算是會見了不少臣子了,卻還當真是頭一次接見年歲這樣小的。
但這孩子做事穩重,才學卓著,比起他那鴻都門學中培養出來的多了些實干能力,比起袁隗這種尸位素餐的世家高門子弟多了機變之才,現在呈遞在劉宏面前的這張帛書上又拿出了一手頗讓他欣賞的好字,要不是因為她年歲實在太小,也要不是
劉宏垂眸間露出了一抹深思,卻又覺得將制衡世家和外戚的重任交給這個還未長成的孩子,多少有些病急亂投醫的意思。
他便只是將目光重新轉回了面前的策論上,問道“朕方才將喬卿的手書全覽,只見得這通篇之中,皆是郡縣優于分封,而州牧制度有重現分封制度嫌疑,大是不妥的意思,那么我倒是想考一考你。”
“如你所說,分封之下,倘若為諸侯之人不仁,消息便不能上達天聽,但劉太常與我說”
“以州牧之長,必以其州中民眾為子,因而適其俗,修其理,郡縣之官員卻未必如此。若非諸郡縣官吏得過且過,絕不能讓黃巾囂張至此,多年勾結,一朝起事。這么看起來,倒是州牧制更合適些。你是如何看這件事的”
喬琰總不能說,這黃巾之亂任由事態發展,歸根結底還是劉宏自己不重視,哪里是州郡官員得過且過。
倘若真跟史書之中記載的情況差不多的話,早在馬元義在洛陽城中的活動被揭穿之前,約莫在去年還是前年,就有潁川人劉陶和劉宏匯報張角蠱惑百姓之事。
偏偏劉陶都這樣說了,劉宏卻直說讓他別管這事,趕緊去繼續編纂春秋條例去。
鬧到今天這個地步,也不能全怪郡縣的官員不給力,實在是做皇帝的就沒將眼光放到下面來。
但她要是真這么說,大概就得被打出去了。
于是她想了想后回道“琰幼年之時,父親教我學詩,其中有一句反復誦讀,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料來”
“民只可為天子之民,而不可為州牧、諸侯之民,否則長久之后,必定天子政令不能在州中推行,難以抵達諸侯國中。”
“如若只是春耕秋收之策倒也無妨,但若稅賦之事先過諸侯州牧之手,再抵京師,大赦征兵旨意扣押于上級,再傳于民,那么必定亂象頻頻。”
劉宏聞之頷首,又聽到她繼續說道“諸侯多為宗室之子,也有野望取天子而代之之心,這便是何以先漢逐級削藩,以圖長治久安。”
“而郡縣制呢朝不為正道,晚可罷免,晚行亂紀之事,朝可處決,這正是孟舒、魏尚等賢才的治理之策能推行的保證。”
“如陛下先前所說,劉太常提及,州牧賢德,能以民為子,施展教化,也能將州中禍端發現于微末之時,但”
“以州中的軍隊管制和治理督轄權力,分設于多人后,難道就不能做到這一點了嗎我大漢泱泱之國,人才濟濟,如何就缺了這些人”
“長于治理之人未必懂得統兵,長于排兵布陣之人未必精于庶務,強行將其合二為一,或可于鎮壓叛軍之上有些裨益,但也只能說是權宜之策而已。”
喬琰說到這里方才停了下來,像是意識到自己不該一口氣說出這么多,顯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又連忙閉上了嘴,做出了一副正襟危坐,認真聽從劉宏說話的樣子。
劉宏將她這表現盡收眼底,越發覺得這場面滑稽。
但他現在卻一點都不奇怪眼前的孩子能寫出他手中這策論了。
她對于郡縣和州牧制度的看法確實很清晰明朗,尤其是這句“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和“民只可為天子之民”實在是讓劉宏很覺欣慰。
不過,她還是年輕了些,頗有年少天才這非黑即白的認知。
這不是這么清晰界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