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大道理壓得倒霉蛋啞口無言。
可道理說得再大,幾萬人的血淚難道就小么
他望向場中眾人,目光中即是質問也是哀求。
你官軍的職責不是保境安民么你鎮撫司的職責不是鏟除妖邪么你千佛寺的祖業難道就不顧么還有白蓮教,死了左使死了教眾,便不肯復仇么
可是。
武將暴躁蠻橫下掩著膽怯,楊大人溫和之下是漠不關心,五大三粗的武僧頭子只曉得阿彌陀佛,白蓮教的黃太湖更是冷笑連連只是看戲,而龍圖道人
龍圖道人側開臉,避開了那道目光。
他曉得,若是集結這里所有的力量,舍得拼命,未必不能與山中的妖魔抗衡一二。可是他更是清楚,那賀將軍已經打點好了行禮,楊大人連夜上了奏章,普智昨夜偷偷托人變賣產業就是他龍圖,盡管已經拔出了尸毒,恢復了一身法力神通,但三頭六臂的魔影卻一直盤桓在心底,讓他難以生出對抗的念頭。
羞愧萬分,無可奈何。
沒由來的,他想起了李長安。
想起這個只憑一腔意氣,便敢與白蓮教為敵;這個所有人都在往山下逃竄,他卻逆流而上,要去除魔救人的野道人。
若他在這里,會怎么做呢
李長安無能為力。
當秀才問出這句“怎么辦”,當周遭人的目光都投過來,帶著亮晶晶的期許,他很想拍著胸脯,說一句“放心”。
可此時,他腦中便回想起,破曉時那一幕滿山偏野的活尸,從樹林、從草叢、從山石、從山道數之不盡、殺之不絕,咬著隊伍的尾巴洶洶而來,卻在山腳處戛然而止,無聲退去,仿若漲落的潮汐。
每每回想,止不住的心神搖動。
憑什么讓他們安心
自己這一人一劍
還是郁州州府朝廷大軍鎮撫司白蓮教千佛寺武僧團
這長久的沉默讓周遭人的目光漸漸暗淡,到最后,李長安只有說一句
“各位,還是暫且去外地躲避一陣吧。”
說是躲避一陣,實際如何,聽者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愈加沉默黯然。
道士只有勸慰。
“曉得大伙兒故土難離”
可是,秀才卻是苦澀搖頭。
“哪里是故土難離。”
他解釋道
“道長不曉得,這爺山左近的農人,十之八九是和尚的佃戶,這佃戶的十之八九,卻是逃難的流民。就說我這不中用的老朽,本是中原人氏,說來慚愧,祖上也曾出過幾位兩千石,算是耕讀傳家。可這亂世里,經書也擋不住刀兵。家鄉起了亂子,也只好舉族搬遷。”
“本意去蘇杭投靠親友,可這路上,刀兵、盜匪、妖魔、野獸,輪番來了幾遭,到了這郁州地界,已是家人離散,錢財散盡,再也走不動了。花了好些年的工夫,這才勉強安頓下來,盡管種的是別人的地,但好歹肚里有米,頭上有瓦。只是對不起我那妻子,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為了我這只會讀書的窮酸,折騰成了個粗實農婦”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陣,猛然發現自己說多了也說偏了,道了聲歉意。
“道長你看,我那會兒遷移時,既有青壯護持也有錢糧傍身,尚且如此。如今孤身一人,家里的米缸也該見底了,還能怎么著呢”
說著,他呵呵一笑,塌著腰踱步到墻角,長嘶了一口氣,慢吞吞坐下。
“也罷,也罷。我若是走了,等我那老妻回魂了,怕是該找不著我。”
秀才說得輕松坦然,可這屋中氣氛卻愈加沉默難堪,李長安終于耐不住,逃也似的推開了房門。
屋外。
陽光熏起鄉下獨有的清新中帶著臭味兒的空氣,讓李長安心情稍稍一震。
他扭頭長久注視著那爺山,山腳處郁郁蔥蔥,山腰里云煙霧繞,山頂上連綿起伏的琉璃金頂映著燦漫的曦光。
青山寶剎,奈何是魔域妖巢。
他捏著劍柄,忽而開口
“朋友,跟了我這么久,看足了熱鬧,也該現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