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離家,老朽得歸。其中心境,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滿是悵然。
若是年紀折半,他還能率性一回,高呼著故友親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門。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園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喚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廢傾頹。
他只能以滿含著猶疑、探究、希冀的目光,打量著村子,打量著這霧氣籠罩中的一草一木。
大抵還是幾十年前的模樣。
只不過,西家的園子大了一圈,東家的棗樹高了一些。
依舊見得,男人們扛著農具說笑而過,女人們聚在角落談些家長里短,幾個孩童從霧氣里鉆出來,又打鬧著鉆進巷子去,留下一連串的嬉笑聲。
他的目光徘徊著,忽而停留在村口的一個老人身上。
“阿黃”
老兵的聲音透著難以置信。
“是你么阿黃”
可這老頭好像有點耳背,老兵一連喚了好多聲,都沒有回應。
只走到眼前,面當著面,老頭渾濁的眸子才有了幾分神采,終于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頭含糊的聲音好似夢囈。
“嚴家大郎。”
老兵連連點頭。一時間,兩個老頭竟然有些執手相看淚眼的意思,大抵沒想到對方都還活著吧。
兩人敘了一段舊情。
老兵遲疑了一陣,還是問出了那個讓他忐忑萬分的問題。
“我家里人還在么”
老頭聽了,卻是欲言又止,沉默著指向了村子深處。
在那里,霧氣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蒼翠欲滴。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無言地佇立在一排墓碑當前。
許久。
他才指著其中兩座石碑說道
“這是家父與家母。”
“我離家之時,他們正當壯年。我總說,我都已經垂垂老朽,兩老想必也辭世多年,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在床頭盡一份孝心,在生前見上最后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嘗沒有想過,當我回到家里時,會不會有兩個比我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著我呢兩老平日里慣愛積德行善,未必不能長命百歲。”
說完,搖頭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貪得無厭”。他走了幾步,又指著另外兩座墓碑說道
“這是舍弟夫婦。”
“我離家從軍之時,舍弟還是垂髫小兒,一天到晚總愛追著羊家的丫頭轉,沒成想還真成了夫婦。我那時候總愛拿這事兒逗他,不過看著他們,就想起了我與算了,說這個干什么我以前總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認得我的親人,大概也只有這個弟弟了吧。沒成想”
話語徒然化作一聲嘆息。
他又轉到下一座墓碑當前。
“這是我那未曾謀面的侄兒。”
“涇原兵變之時,我隨軍北上靖難。那時,我與家人的音信尚未斷絕,舍弟托人為我送來喜訊,說我嚴家后繼有人,弟媳生下了一個侄兒。我當時還特意買了一面撥浪鼓,想著打完這一仗,就回家將鼓送于侄兒作周歲禮。誰知,這一去,就是輾轉半生。”
他注視著墓碑,上邊長滿了青苔,字跡也因常年累月的風吹雨打模糊許多,看起來,比先前幾座都要殘舊。
“我原想著,我都已然老朽,侄兒也已然長大成人,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邊,也不過是個念想。沒想到”
他長嘆一聲,從懷里取出面撥浪鼓放在墓前。
“還是用上了。”
而后,他又挪步到了最后一座墓碑當前。
這墓上栽種的柏樹最新,但看來也有十數年。
因為缺少打理,墓上生滿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纏繞覆蓋。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窺見了隱藏在后的名字,卻是哈哈一笑。
“原來這是我的墓。”
他點了點頭。
“也是,幾十年來音信斷絕,天下又戰亂紛紛。家鄉人大抵都認為,我已經死在某個戰場上了吧。這樣也好,省得家里人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