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尾總算曉得了賣關子的壞處,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泥灰,搖頭晃腦解釋
“人生大事不外生死嫁娶。咱錢唐人,最愛臉面,最喜排場。說句不中聽的,寧愿內里襤褸,也要外頭光鮮。尤其是葬禮這塊,最是要隆重奢靡,棺槨、冥器、鼓吹、宴席等等,是樣樣不可短缺。稍有差池,不但遭人笑話,還得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說不肖哩。但這些花銷都只是小頭,大頭在于”
他大刺刺到墳前,拍了拍墓碑。
“地”
“這家人是靠海貿發家的,曾經也算城里有頭有臉的富貴人家。可惜流年不利,這些年跑船,不是遇了海難,就是被人劫掠。今年,這家主人想要一仗翻身,賭一賭運氣,借款籌了三船的貨物,剛出海,就撞見了海盜。這位老兄倒好,氣急攻心,一了百了。可憐一家子人,為了抵債,能變賣的都賣了,就剩下空蕩蕩的祖宅。”
“連擺個流水席,都得靠看菜撐面子。你們說,到了這般境地,哪里睡得起這等風水寶穴”
黃尾呵呵冷笑。
“這寶穴是租來的”
“非但是這地兒,還有墓磚、棺槨、冥器通通都是租來撐面子的。”
“而咱們這門生意就是在這里面作文章,他們得了面子,咱們得了銀子,就同那看菜一般,叫做看葬”
“若不信。”
黃尾指著墳邊人群走后留下的幾輛驢車。
“那磚石店、棺材鋪、冥器行的掌柜伙計們還守在山下,等著咱們把租來的東西物歸原主呢。”
眾鬼面面相覷,都覺得這生意聽起來過于荒謬,但黃尾言之鑿鑿,最后只好將信將疑隨著黃尾拆起新墳。
“那可是上好的青磚,當心些撬”
“冥器輕木頭刷的漆,輕就對了。”
“壽衣也扒了。金絲綢面也是租的。”
“假牙哎呀牙是人自個兒的,趕緊塞回去”
不多時。
死者被請進了一口嶄新的薄木棺材,他的豪奢陰宅已被拆成零碎塞滿了驢車。
黃尾招呼其它鬼們幫他趕車下山,山下,果然守候著一幫掌柜、伙計。雙方又嘀咕了一陣,對面接過驢車離開,黃尾則志得意滿回到墳地處。
日暮西斜,夕陽好似給他身上每一根黃毛都刷上了一層金漆。
大伙兒滿含期待都望著他。
“賺了多少”
黃尾施施然“一個銅板沒要”
啥
眾鬼嘩然。
黃尾則哈哈大笑“瞧你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做生意啊,講究的是一個取信于人、細水長流。咱們今天這一趟,是來打個樣板,結個善緣。以后自然是水到渠成,再是照錢唐的規矩,月底統一結賬”
他又拍了拍那口薄木棺材。
“好了”
“該送這位客人去他該去的地兒了。”
西邊,天日收盡最后一點兒薄光;東邊,孤月高高照住荒草。
死人抬著死人,月下一一顯出厲像。
若是被人撞見,恐怕當場嚇個半死。甚至傳出什么,錢唐郊外有十鬼抬棺夜行,若道左相逢,必被厲鬼攝去為替身抬棺云云。
為錢唐的鄉間俚語再添一荒腔走板。
好在這凄凄荒郊,茫茫夜色里,沒有人,只有鬼潛伏在草籠、樹林、溝壑等一切陰暗處幽幽窺探的野鬼。
李長安早就發現了它們,也知道它們為何而來。
棺材里新鮮且完整的尸體。
人間是苦海,肉身是舟船。一具完好且殘存活力的尸體,于孤魂野鬼們而言,不僅可以用來躲避風雨侵凌,還可借尸還魂去活人家里騙些血食、香燭供奉,寥慰饑寒。
“道長”
“躲著些。”
眾鬼連忙鉆進棺材。
李長安手持黃符高舉,一聲敕令,符火燃起迸出耀目金光,直如一輪新日在荒野中冉冉升騰。而在金光曝射下,一應魑魅魍魎盡皆暴露行藏。
“膽敢作祟,教爾等魂飛魄散”
呵斥聲伴著大風滾滾碾過。
待到黃尾從棺材縫里冒頭,但見以棺材為中心,齊人高的高草叢齊齊向外伏倒,入目所見,這片野地竟變得平坦而開闊,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