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哽咽難言。
淚水沖花了妝容,眼角的皺紋揭開了脂粉掩飾下的本來年歲,大約三十幾許。這年紀對尼姑不算小,對歡場更是大了。
咸宜庵多是這類女尼從良后因種種原因無法維持生計,只能改頭換面重操舊業。
她一哭,拾得也跟著哭,哭聲能傳染,不多時,經堂、鐘樓、蓮池、寮房處處回蕩哭聲。
逃下山的香客聞聲回首,惶惶間,或許以為是滿寺的無目神佛在齊齊哀慟。
小拾得哭得累了,在女尼懷中沉沉睡去。
女尼抱著她,這才過來見禮。
“昨日,主持領著咱們如往常一樣張羅夜宴。可到了黃昏,忽有使者扣門,說十三家的某位真人召無塵大師過去問話。主持是曉得輕重的,當即散了宴席,讓庵內熄燈噤聲。可熟料,無塵大師前腳剛離開,后腳便有惡鬼登門,說清凈僧中意的樂師定是錢唐第一等,足以為法王壽宴增添聲色。想來,窟窿城早就盯上咱們。”
清凈僧便是無塵,他在錢唐的青樓雅客中有個雅號,喚作“多才多智天上客,無塵無垢清凈僧”以及更有名的“錢唐風流第一”。
“窟窿城也不獨獨針對你們。”李長安講了入城后沿途見聞,“昨夜,窟窿城征走了許多優伶戲子,數目之多,據說是百年來第一遭。窟窿城總不好羈押太多活人,今夜之后,想必會放歸吧。”
干巴巴的安慰李長安自己都不信,更何況女尼。
“回不來的。”
她輕輕托著拾得。
“早些年前,貧奴在春坊河畔也曾有一間院子,年紀漸大,調教出了一個女兒,喚作漣漪,時人見了,誰人不贊一聲才貌絕倫可也在那年鬼王宴,被使者擄走絕跡人間,奴生計無著,只好投入了這咸宜庵。前些年,一位自鬼王宴歸來的豪客提起,他曾在席間見到漣漪,已是窟窿城的鬼技。”
她的神情平靜仿佛大殿上的無目觀音。
“窟窿城容不下活人,難道還容不下死人么”
李長安沉默稍許。
“聽聞十三家與鬼王有約定,六十四寺觀與窟窿城互不侵擾”
話方脫口,李長安便意識到自己犯了蠢,搖頭換了問題
“無塵呢”
“一早便托人給無塵大師送了消息。”女尼回答,“尚無回音。”
“清凈僧怎能我們這等女子臟了足襪”
卻是旁邊一個尼姑嗤笑插話,女尼立即呵斥。
“休得胡言亂語”
她為道士解釋
“無塵大師一向以為鬼王是錢唐萬惡之首,窟窿城是天下至污至穢之所,大師又慣來高潔自矜。”
李長安明白了女尼的意思,也明白了她的平靜。當身邊所有人、所有公理都依靠不上,所剩下的也只有忍受。畢竟無論是作為技子、作為鴇老、作為尼姑,她都是用忍受來活著。畢竟錢唐百萬人與鬼,誰不是在默默忍受呢
李長安不喜歡忍受,他問起鬼王宴的諸般事宜。
女尼大半生都在歡場渡過,識得許多權貴豪商高僧羽客。
鬼王宴年年舉辦,沒甚新意,內容也無隱秘,但窟窿城本身深藏在錢唐地下錯綜復雜的溝渠隧道中,無有指引,不能抵達。
一番詢問,李長安頗有所得,但缺少最關鍵的一點。
他若有所思,告辭離去,卻被女尼叫住。
“拾得今早去城外尋道長,無非是與黃尾時時提起,說您任俠仗義又術法精深。但道長或許不知那鬼王座下有四十九位使者,俱是殺人如麻的大鬼,更兼爪牙無數。這些年,多有法師躲避戰亂遷入錢唐,為打響名氣與窟窿城為惡,可不到一兩年,通通沒了消息。”
“道長本領再大,卻也是勢單力孤,何必白白拋擲了性命若真顧念的情分,不如將來多多照料慈幼院里無依無靠的孩子。”
“至于與靜修”
聽得靜修的名字,小拾得在睡夢里委屈巴巴喚了聲“師傅”,小聲抽泣起來。
老尼撫著她的脊背,輕輕哼了幾聲小調,眼底盡是無奈與哀憐。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李長安回到慈幼院時。
孩子們正在破屋荒庭間打鬧。以往這時候,何五妹總督促他們讀書或是打理藥材。眼下沒了督促,盧醫官又腿腳不利索,一個個就似脫了金箍的猴子,鬧騰得沒法沒天。
只有個小姑娘,見了李長安,臟兮兮跑過來,揪住道士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