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桌兩個食客正在嘀咕。
說起災后凄慘場面。
瘦的食客好一陣咂舌“好好的富貴坊一個夜里燒了精光,當真是運道不好。”
“燒個精光不假。”胖的卻嗤笑道,“運道不好卻也未必。”
“怎么說”
“咱們錢唐夜里是什么天氣霧濃似雨當真是吃一口氣,能吐出三碗水來。往上數一數,過去幾十年,可曾有夜間失火,焚毀坊市的”
“你是說”
“我有個連襟在城頭作巡卒。”胖食客信誓旦旦,“他與我說,昨夜子時,那富貴坊有十數處同時失火,夜里霧重,火勢蔓延不開。單單如此,也就倒霉十來戶人家,沒甚大礙,可偏偏當時突兀拔起一陣大風,轉頭便吹起大火蔓延全坊”
瘦的驚道“哪里來的妖風”
“怎么是妖風我看是”胖食客指著地面,呵呵一笑,“那富貴坊一窩子流民,鮮少良善,平日不是在碼頭坐地起價,就是進城來偷雞摸狗。我看是積德太少,造孽太多,終于惹怒了鬼神,該當招此”
“哐”
一個陶碗猛地砸在桌邊。
兩食客當即一驚,便要發怒。
卻見旁邊一大桌子對自個兒怒目而視,瞧著身上未洗凈的煙塵,便曉得撞見了正主,又瞧著人多勢眾,不敢多話,灰溜溜走了。
經過這么一茬,大家伙兒也沒了吃飯的興致,匆匆填了肚子,趕回了富貴坊。
富貴坊燃燒了大半夜。
直到拂曉,短短一陣小雨,壓滅了漸頹的火勢。
這場火來得快,去得也快,留給人們一個冒著殘煙的廢墟以及滿地的尸骸。
褐衣幫組織了幾隊人手收斂遺體,可這對偌大的富貴坊而言,不過杯水車薪,更何況還有幸存者們
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回到了燒成灰燼的家,孩子都很小,一個才斷奶,一個不過四五歲,懵懂無知,因著饑餓嚎啕大哭。
她的丈夫躺在原本是房門的位置,渾身焦黑,一只手徒勞前伸,一只手緊扼咽喉,他是被有毒的濃煙和滾燙的灰塵活活嗆死的。
女人木木看了他良久,然后牽著孩子繞過焦尸,從廢墟的角落扒出一口米缸。
里面的米粒大多成了焦炭,又被雨水泡成了黑漿。她撈出勉強可食的部分,分給了兩個已經漸漸哭不出聲氣的孩子。
她自個兒默默回到了丈夫身邊,拖著他來到了廢墟一旁。
鄰居已經等候許久。
她把丈夫交給對方,對方則還以一具半大孩子的焦尸。
黃尾與秀才們看得不明所以,還以為是某種奇特的喪葬習俗。
李長安平靜地道出真相。
他們大多是新近安定下來的流民,對于饑餓,有足夠的警惕,也有足夠的經驗。
眾鬼一齊變色,或怒或驚或懼,可到了都化作一聲長嘆,偏過頭去,不忍再看。
把目光轉到四周的斷壁殘垣上,試圖尋到一些熟悉的痕跡,可以寥作安慰。
從城門到碼頭的這條街市,是富貴坊少有的合乎坊名的地界,各類商鋪酒店匯聚,招待著過往旅客,售賣南北雜貨、海內外奇珍。
隔著一條短巷的區域分布著雜亂的工坊,漆匠、木匠、錫匠、箍桶的、搓麻繩的李長安與黃尾借著“家神”的名義往這里塞了許多懷揣手藝的死人。
再遠一些,靠近碼頭的一大片是力工們的聚居地,他們在密集的窩棚之間,清理出小塊的空地。在不出工的日子,大姑娘小伙子們便在空地上表演家鄉的曲目。
而今,全成了灰燼。
唯有華翁邸店連著碼頭的一小片,或許因著應對及時,或許是別的原因,幸存了下來,在一片廢墟里分外扎眼。
幸存下來的人們大多安置在這里,何五妹和老醫官也在此救治傷患。
華翁從不提及過去,但他生前,一定是個嫻熟的官僚。
災后種種被他安排得面面俱到、井井有條。
可大伙兒這番回來,卻遠遠聽著一陣喧囂與謾罵。
莫非有人鬧事
大伙兒吃了一驚,趕緊過去,卻見災民們群情洶涌圍著幾輛馬車,華翁冷著臉立在邸店門口,手下的幫眾正在竭力維持場面。
城里傳言,十三家出面召見了諸家商會,調撥了物資賑災。
眼前的車隊莫非就是災民們可是見物資僧多肉少,所以發生了哄搶
可細細一瞧,眾鬼都明白了并非如此,概因那車隊里有一個萬萬不該出現的人。那人騎著高頭大馬,坦著兩膀刺青,正是“天不收”羅勇。
找旁人一問。
這廝混進了車隊,待華翁出面時,突然跳出來,借著賑災的名義,恬不知恥又要來賺取地契。
“喪天良的狗賊誰不曉得,就是你們放的火”
謾罵聲洶涌如怒潮。
要不是褐衣幫攔著,要不是賑災的車隊,要不是天上盤旋的巡神,周遭的活人與死人早就一擁而上,將這廝撕個粉碎。
沒想。
“放你娘的屁”這廝當真大膽,千夫所指仍是肆無忌憚,反口嗤笑,“我看是爾等咎由自取”
此言一出,譬如火上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