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十三破口大罵。
當天,流言紛紛飛遍錢塘,說是怪不得麻衣師公不要錢,原來是要人哩!
理所當然,當夜鬼差上門又給他一通好打。好在,一連三次犯事,陰陽司也嫌他不著調,拔了他那身麻布短褂,覃十三自個兒也樂得清閑自在。
可沒幾天,一折戲文忽的風傳錢塘,講的就是他覃師公挨棍子的故事。
只不過為了更跌宕起伏,戲文里覃十三搖身一變,從投誠的墻頭草變作含羞忍辱潛伏窟窿城的義士,為李城隍驅逐惡鬼立下了汗馬功勞,事后亦得了城隍配下職司,可他江湖習氣不改,不是勒索錢財,就是勾搭婦人,百姓不堪忍受上告神靈,驚動了監管巫法、淫祀的黃大使。這黃大使本是其至交好友,有他有過命的交情,查得他犯了城隍法令,卻是大公無私,親自率領鬼差緝拿,仗責其三次,最后一次更是上書城隍剝了他身上陰職。他心懷憤懣,醉酒后打入黃大使宅邸要問個分明,卻見得好友臥床不起,才曉得黃大使心懷往日恩義,每問罪于他,自已都悄然替其承擔大半的板子。他本性終究不壞,感激愧疚之余,也幡然醒悟重歸正道。
這則戲文,雖本意在宣傳所教,但故事間塞了許多踹寡婦門之類喜聞樂見的情節,故此很是風靡一陣。
覃十三也“沾光”成了大名人,乃至窟窿城暗中潛入人間作祟的鬼使也信以為真,以為他覃十三當真是甚重要人物,幻化成美人意圖行刺于他,恰巧被夜游撞見,召神喚將,四下圍捕,出手的兩頭鬼使,一擒一逃,再得佳績。至于覃十三,萬般無奈,只好披上麻衣重新上陣。
…………
無論是五娘,還是覃十三,或者更多的麻衣師公們,他們是城隍府吹往坊市間的新風,而他們的所見所聞又回饋到劉府,化作各司書案上的千頭萬緒。
城隍衙門早有議編練新軍,為將來反攻窟窿城或者其他敵人作準備。新軍用武判銅虎作校尉,劉府剩余的三位家將劉元、董進、景乙作旅帥,挑揀飛來山厲鬼數十頭為骨干,再精選錢塘死人中驍勇者三百余為兵員,萬事俱備,臨了卻發現,士卒手里沒有兵甲作操練,將官身上也缺乏香火凝法身,事情難以推進。銅虎倒好,招呼老兄弟搶了夜游神的活計夜夜滿城捉惡鬼,三位家將無所事事整天找李長安倒苦水。鏡河便提議,與其編練新兵,靡費頗多又難以成事,不若下令挑揀各寺觀的護法兵馬填入軍中,既能快速形成戰斗力,又惠而不費。幕府中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李長安想了又想,覺得城隍府手里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槍桿子還是干凈些好。便把劉府府庫搜刮了干凈,又從各家社團里借調了些兵刃,再把銅虎揪回來,將這些日子收集來的香火大半交給他,仍是不足,只好讓他們縮減編制,再三挑揀淘汰寧缺毋濫了。
速報司又上報,錢塘近日頻頻發生殺鬼、傷鬼事件,查得原因,卻是“解冤仇”時期,為了給窟窿城及其爪牙制造麻煩,解冤仇們散播了大量的法器、符箓到坊間。如今,這些符箓、法器反倒成了城隍府的麻煩,凡人不懂其中門道,得到了就胡亂使用,錢塘又是人鬼雜居,難免誤傷好鬼。李長安一邊和大伙兒商量著修改了《要義》,添加了濫用法器、符箓的危害與罪過,一邊叫鬼差們盡快收繳流落在外的法器符箓,又約談了各家巫覡、法師與寺觀,商定了能販賣的法器、符箓的范圍。思及曾經沿街賣符的日子,也算是屠龍者終成惡龍了。
許多麻衣師公紛紛上書反映:為拔除窟窿城在人間的香火,城隍府采取矯枉必須過正的策略,將一應火兇、水兇、紅煞、白煞等等打為淫祀,一律禁止,收押、杖責了膽敢犯禁的巫師,百姓沒有選擇,只能依麻衣師公們所言,放棄了舊俗。然而,百姓聽從之后,某些人卻因此發了癔癥或大病一場,叫許多麻衣師公的努力作了白費,錢塘上空的青蓮都褪色幾份。仔細調查后,才曉得錢塘本地人鬼混雜、陰氣積淤,本就易催生兇歷。舊俗中固然有惡鬼借此盤剝,卻未必都是虛構。幕府只好再修改《要義》,只消不祭拜窟窿城,便允許巫師做法事,但事前需稟告城隍府,做法事時也需陰官在場監督。
有府中僚吏并坊間友好人士聯合上告,惡鬼退入地下后,食穢、掠剩等諸司人員逃散一空,以致溝渠污穢山積,市上奸人橫行,請復立食穢、掠剩、回祿諸司。城隍不許,以為清通溝渠,滅火防災,監察偷盜是人間之事,合該官府管制,坊人自理,與冥府何干?城隍府只消記錄在案,死后獎懲即可。
因城隍寶印遺失,諸司運行不暢,文判華翁欲重訂生死簿,但無論是統計生籍還是死籍,以往都順從配合的各坊坊正與鬼頭們卻盡作推脫,再三追問,原因卻是輪轉寺不許,事遂擱置。
如此等等,一樁樁,一件件,最終都落在《錢唐城隍說驅兇除煞要義》這本小冊上,刪了又改,改了又添,開始還抄印新冊,后來干脆在舊冊子上刪改、貼黃或塞新的書頁,連名字都改成了《錢唐府君驅兇除煞大律》,于是原本薄薄一冊《要義》已成了厚厚一本《麻衣律》。
律既成冊,言已成書,那么事自當功成。
…………
城北有一口老井。
井水早已干枯,因俯探深不見底,便有傳言其直通幽冥,坊間喚它“憫老井”。然,一口枯井,談何憫老呢?
錢塘固然繁華,但街邊也少不了乞兒,嚴冬也少不了凍殍,坊間人家總有窮途末路的時候。到了這地步,男人尚可投身南洋,女子可為他人妻妾,孩童亦有寺觀時而招收童子、沙彌。
唯獨老人,一文不值,無處可去。
何不一了百了,免得再受人世饑寒顛沛之苦。
然自戕之人往往作祟,唯獨投入此井,不僅尸落無臭,更從未有冤魂為厲,世人以為其深可直通幽冥,故人能走得干凈,投井者多是老人,所以稱作“憫老”。
又是一夜三更時。
數名老人相約投井,罵走了哭哭啼啼的兒女,分享了一壇子水酒,便合力搬開井口封石。
剎時間。
一股子惡臭上涌,熏得老人們紛紛退避,直罵傳說害人。
但著實是他們誤會了,傳說是“真”的,枯井確實直通“幽冥”,但此幽冥非彼幽冥,通的不是陰曹地府,而是窟窿城。井底常常有鬼神守候,投井者品相完好的送去魙巢,缺損的作了血食,所以尸落無臭,魂去無厲。
然事已至此,埋尸地再臭,又怎容打退堂鼓呢?
可其中一名老人,卻忽的癱坐在地,“嗚嗚”哭泣。
兩個老漢相視一眼,一起上前,把老人自地上挾起,要“幫”他一把。
老人沒有掙扎,鼻涕眼淚卻糊了滿臉:“老哥哥,我不想死啊。”
“咱們不死,兒孫怎么活?”兩老漢將他上身擱在井沿,扭頭去抬雙腳。
“能活,能活。”他抽噎著哆嗦,“海患平了,法王也不立廟了,一旦商船抵港,家里就有活計可做,只消有一小筆救急錢,咱們就都能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