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記得,上回見你可不是這個樣子。”祝纓指了指他腰間的配飾。宦官也是分品級的,這小宦官上次看到還是跟在藍德身邊跑腿,現在雖然也是跑腿,看標志是升了。小升,所以衣服沒變,只在配飾末節換了點顏色。
小宦官道“都說您是個周全的人,連小人都還記得住。”
“這怎么會忘不知陛下突然召見所為何事”
來人道“今天原本沒排到大人陛見,陳刺史御前奏對的時候提到了大人,陛下想起來了,就說要見。藍大監就派了小人去大人家里尋,哪知大人不在家”
新人就是個跑腿的活兒,先跑祝家,說是去皇城了,再折回皇城,禮部說去鴻臚了,鴻臚又說到四夷館了,這一通跑
祝纓道“辛苦。”
“哪里哪里。”
兩人騎馬上,隨從跟在后面,胡師姐等人的坐騎略矮,與他們高大的馬形成了一個明顯的落差。
到了皇城外,胡師姐依舊是留在外面。祝纓與這人同往內里去,祝纓又略問他哪里人,到宮里多久了之類,就不再多話。
大殿近了。她們沉默地走完了最后一點路程。
小宦官去通報,里面叫進,祝纓再進去、舞拜。上面藍興代皇帝說“起。”
祝纓爬起來,稍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已露出了明顯的老態。祝纓不便多看,移開了目光。余光掃過全場,王云鶴等人都不在面前,看來只有皇帝要問她。
藍興又說“賜坐。”
椅子搬了過來,祝纓微微低頭謝了坐。等皇帝例行地問了姓名,路上走了多久之類的問題,祝纓一一答了。
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能憋死急性子的慢節奏,配著四下安靜的空氣,博山爐里發出的香氣,木炭燃燒的熱氣,烘得人毛骨悚然。總覺得皇帝在憋著什么壞主意。
皇帝看著她,腦子里想著一句話“祝纓在彼經營十年,萬一行事有偏,冰凍三尺,恐釀成大禍一時難于收拾”。巧了,陳萌提到了祝纓,皇帝就要叫她來問一問。
皇帝慢吞吞地問“你在梧州,除了勸課農桑、辦學校,還鼓勵商賈、放任婦女致使風俗變異”
祝纓回答得也不快“臣在梧州,是代天牧民。放牧么,怎么能趕好羊群,就怎么干。”
皇帝的聲音重了幾分“就是有了”
祝纓抬起頭,突然而有力地說了一句話“界碑就是一塊破石頭”
兩句話根本連不上,皇帝眨了眨眼,有一點茫然“什么”
祝纓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了一點興趣,接著說道“界碑,有人守著它,它才能證明疆域在這里。沒有人,它就是塊石頭。疆域是人定的,不是石頭。只有人,才能讓一切有用。我要人梧州一直只有八個縣,暫時沒有能夠繼續擴張,是因為人口不足以控制更遠的地方。”
皇帝一點頭,這個他很懂,不然為什么答應羈縻而不是把獠人征服了、地方都拿做郡縣呢是不想嗎
皇帝問道“這與你鼓勵商賈、放任婦女有什么關系”
祝纓道“人,無非兩點,養得活、留得住。梧州地方,羈縻五縣自不必說,窮山惡水。其余三縣,至今還有流人營,是流放人的煙瘴之地,地方看著大,一多半是山,它耕地少三縣計耕田若干畝,人口若干,京畿附近一縣就抵得這三縣總和了。整個梧州,說是窮困都不為過。至今稻麥兩季,畝產收獲只勉強與沃土相當。耕地少、畝產低,糧食不多。
要守疆土,需要人,人要吃飯。太窮的地方縱使生了出來也養不活,養大一點,也留不住。沒有人,又守不了土。所以得想法子讓他們活。稅高了、役重了,人就跑了,進山去了。稅不高,又要維持,除了種地,還得有別的糊口的營生。梧州商賈與別地有些不同,他們販的是本地的產出,不是純然倒買倒賣,這些產出能養活本地人。只有人多了,地方才算是咱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