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馮丞相手忙腳亂從地上爬起,拼命擦拭頭臉上的墨水,始皇帝的面部肌肉也不覺微微抽動。他撇開臉不再去看自己那些糟心的大臣,只是揮手朝叔孫通指了一指。跪在皇帝身側的叔孫博士立刻會意,趕緊膝行向前,接過了馮丞相的筆墨,俯身繼續書寫。
天幕絲毫沒有在意蕓蕓眾生的丑態,繼續平靜述說
當然,我們并非要抬舉或者貶損始皇帝與漢高祖中的哪一位,他們都是在恰當的時間應運而生,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漢承秦末離亂之后,自然需要高祖皇帝這樣圓滑老辣、八面玲瓏的人物。但秦朝建制之初,大一統剛剛生出它的胚芽時,卻非得始皇帝這樣堅剛不可奪其志的人物為它掃清障礙、砥定乾坤不可。
歷史書總是失之簡要。當提到秦朝的種種規制時,往往只用“書同文”、“車同軌”、“一度量衡”來輕輕帶過,最多只是稍稍介紹它不可抹殺的偉大意義。但現實不是這么輕描淡寫的,歷史也從絕非輸入命令后可以自動運行的游戲;皇皇九州疆域萬里,億萬斯民的文字、度量,是幾道圣旨下去,便可以輕易改變的嗎
不要忘了,六國雖亡,但自戰國時遺留下來的王孫貴族與縱橫策士們卻依舊是極為龐大的力量。他們或許暫時蟄伏,但依舊窺伺著新生帝國每一道可以利用的傷口。或者陰為絆阻,或者公開反抗,各種手段層出不窮,莫可應付。
如果是尋常的皇帝,大概此時就該不得不妥協,不得不一退再退,一直退讓到秦法的核心,秦制的關鍵,最終將郡縣制與大一統都拱手吐出,只留下一個有名無實的分封帝國,龐大卻孱弱的西周式朝廷。
然后呢然后他就將一頭撞上草原上的那位秦始皇,親自面對匈奴的大一統,匈奴的帝國。
可惜啊,他們遇到的是祖龍,那個強硬、堅定、永遠不會改變自己意志的皇帝。
聽到此處,光幕那頭的劉季咂了咂嘴,竟然向始皇帝點一點頭。
“老哥,你還是猛。”他真心誠意道。
這就是高祖皇帝的好處了。他用兵理政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卻有古今罕有的辛辣眼光,而且從來不吝于承認對方的長處。這是極為出色的天賦。
始皇帝微微有些沉默。他對這流氓倒不算反感,但本能的卻不愿意搭理此人,生怕會招出什么更可怕的言辭出來,因此難免猶豫。
在這稍稍尷尬的氣氛中,還是匍匐腳下的叔孫博士善窺上意,立刻一馬當先,做起了皇帝的嘴替
“爾這鄉野匹夫,草莽粗漢,竟然也有些見識”
當然,稱呼皇帝老哥這件小事,就被精明圓滑的叔孫博士順便無視掉了。
劉季吐出嘴中草根,卻不由瞥一眼光幕中跪伏的人影。即使天幕將聲音扭曲得模糊不清,以劉季的敏銳老辣,也立刻察覺出了這酸儒生語氣中的異常。
怎么聽起來陰陽怪氣的
也正是這樣近乎偏執的堅定,祖龍才能把事情一件又一件的強壓下去。無論“書同文”也好、“一度量衡”也罷,甚至于郡縣制與官僚制,樣樣件件都捅在六國士人與宗室王孫的軟肋上,甚至于捅在秦國貴族的心口上。但祖龍并不在乎。有山則移山,有海則平海;作亂的以秦兵彈壓,違逆的以酷吏威嚇,如若實在難以處置,那么就皇帝親自上陣即使一生奔波巡游,即使披覽政務日以繼夜,即使損害健康縮短壽命,也絕不與六國稍有妥協。
沒有人喜歡偏執狂,但在那樣滿世皆敵的時候,唯有偏執狂才能生存。
當然,當然,偏執有它的害處,不可估計的害處。但如孔子所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恰當好處的中庸與平衡是最理想的狀態,但那是
只有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如果世上已經沒有圣人,那么寧愿狂狷激進,也不要軟弱懈怠、一事無成
狂狷者畢竟還在前進,軟弱者卻已經駐足不前。前進時固然會制造錯誤,但駐足不前卻已經不是錯誤了,那是對整個民族,整個文明,整個歷史犯下的罪孽,不可以被饒恕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