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天授二年,神都洛陽。
這大概是武氏宗親最為榮寵顯貴的光景。自前年武皇討平駱賓王、徐敬業的叛亂以來,唐周易代最后的一步終于落下,再也無可轉圜。洛陽城中李氏沒落而武氏顯赫,皇帝的侄子侄孫隨之青云直上,各據要津;但所謂得隴望蜀,在占據了一切權勢與富貴的頂點后,武氏宗族的野心隨之高漲,開始覬覦起了某些高高在上的東西。
到了當年的五月,武氏宗親的指望似乎漸漸有了成算。為強本而弱枝,圣神皇帝施恩宗族,以長侄武承嗣為魏王,授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武承嗣氣焰煊赫,一時貴幸莫能比擬。同年六月,承嗣入宮謝恩,武皇賜宴于仙居殿,君臣盡歡,和樂融融。
酒過三巡以后,武承嗣捧杯上前,稱頌武皇功德,又奉上近日于洛陽郊邊現世的祥瑞,一塊天生五彩,紋路如“止戈”的美玉。止戈者武也,自然是皇帝承接天命的瑞兆。
當然,按照慣例,奉獻祥瑞的大臣還應興吟詩作賦,以彰皇帝圣德。武承嗣早有腹稿,斟酒后再次下拜,但頌詞尚未出口,卻聽半空中叮當一聲輕響。五色的光幕緩緩浮出,隱約可見起伏的文字。
這莫大的變故驟起突然,不僅魏王首當其沖,嗷一嗓子跌翻在地;隨行侍奉圣上的女官宮人們登時驚呼嗥叫,不能自已。膽小者駭得當場昏厥、不省人事,膽大者則放聲喊叫,哆嗦著向后退卻。一片混亂中哭喊連天,嘈雜不堪。所幸當值的女官是武將出身,當機立斷抽出凈鞭抽打地面、高聲呼喝,好容易才壓服了滿殿無頭蒼蠅一樣亂竄的恐慌人群。
在滿殿呼叫狂奔之中,唯有武皇端坐不動,抬頭仰望空中光幕光幕的顏色已經漸漸沉淀,隱約飄揚起古怪而動人的背景音樂。
眼見秩序稍稍穩定,專職為武皇草擬制誥的女官上官婉兒膝行至皇帝御榻之后,低聲進諫
“陛下,天降異相,莫知原由,不如到后堂稍避”
一語未畢,皇帝的寵婢韋團兒忽爾屈膝下跪,連連叩首,語氣亢奮而又喜悅
“賀喜圣人,賀喜圣人,這天降的異相,正因魏王所獻的祥瑞而生啊足可征天命在周,運數已定,迥非人力可以強求”
韋團兒這婢子聰明狡黠,善窺圣心,此刻大膽出聲,一面是猛拍皇帝龍屁,一面則是奉承魏王。果然,此番恰到好處的阿諛一旦出口,不僅散亂瑟縮的宮人們如夢初醒,嘰喳附和,就連癱軟在地的魏王武承嗣都回過神來,掙扎著起身跪拜,想要順勢再來一場諂媚。但起身時大腿溫熱,魏王定睛一看,發現剛剛斟的美酒已經盡數潑在褲管之上,于是瞠目結舌,一時作聲不得。
此時殿中一片諛詞如潮,圣神皇帝卻不動聲色,只是抬手把玩御榻上的拂塵,仿佛渾然無意的拂過上官婉兒的肩膀。才人立刻會意,匍匐著又膝行退了下去。
仿佛聆聽到了人間殷殷的期盼,天幕終于浮出了一行大字
姑媽的嘴,騙人的鬼論武周前中期的奪嫡之爭
大殿內的奉承立刻消失了個干凈,死寂得像是墳場。
對滿殿的宮人而言,天幕僅僅閃耀彩光已經足夠驚人,而今親自下場展示文字,更意味著無數不敢細想的可怕深意。正因如此,不僅宮人女官猶如泥塑,方才還歡呼鼓噪的韋團兒更是雙腿一軟,徑直癱在了御榻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