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質的注意力果然從這冗長而無聊的化妝粉飾中轉移了。她目光向下移動,逐一掃過絹帛上那些更為冗長枯燥,不知名所云的音譯名字。
好吧,更無聊了。
是的,宴飲。
這是自長樂公主及笄以來,西域乃至整個隴右最為盛大而隆重的典儀。每年九月中旬,秋高氣爽之時,常年居住于長安帝都的鎮國長樂公主都會辭別中原皇帝天可汗陛下,奉命巡視自己的封邑,并代皇帝賜宴。這場宴飲將會持續半月之久,而自隴右西域乃至漠北,一切德高望重威名赫赫勛貴豪門都會被邀請入宴會,享受這中原皇帝陛下天覆而地載的恩德。
中原朝廷的賞賜本不算罕事,西域諸國的國王也曾入長安朝見天子,親眼見識過當世第一城池的繁華富麗;但縱使如此,長樂公主于封邑召集的宴會仍舊光輝燦爛而炫人耳目,但凡有幸與宴者,無不是目眩神迷翹舌難下,乃至于魂牽夢縈到夙夜難寐的地步。
是的,即使對見多識廣的貴族而言,公主的宴會也太過于新奇、絢麗、匪夷所思了。那絕非只是庸常宴請中金銀器皿珠寶綢緞毫無意義的堆砌與裝飾,而是不亞于皇宮內廷的富貴與繁華。整個中原最高雅奢靡的享受在半個多月的聚會中依次鋪陳開來,賓客們在主人的帶領下逐一領略長安皇都的風尚;無論是品鑒美食美酒、賞玩古董珍寶,抑或是吟詩作賦歌舞助興,乃至于品茶賞瓷狩獵賭賽,每一樣都盡態極妍妖嬈嫵媚,樂趣無窮而回味無限,真真是窮盡了這個時代一切人類所能意料的享受,迥然超乎常年僻居西域漠北,平生只知飲酒的諸位土嗨貴族想象之外。
正因為這匪夷所思的享受,僅僅參與了一次宴會之后,大小官吏貴戚乃至國王們色授魂與,幾乎立刻沉浸于了大唐那寬廣遼闊的文娛產業之內畢竟,在公元七世紀的中古時代,當大多數城邦與國家都在饑荒疫病與兵災中苦苦掙扎時,恐怕也只有大唐,天可汗統領下的大唐,可以輕而易舉的提取出這么多的農業剩余,養活這么多這么廣泛的娛樂方式。而當同樣為饑荒疫病兵災所苦,生活枯燥無味到只能看野馬呲牙玩的貴族驟然體味到這豐富多彩眼花繚亂的大唐風采時,那沖擊可想而知。
某種意義上,這是更先進的物質文明徹頭徹尾的碾壓。西域地處商道,本來并不缺乏黃金珠寶各色珍玩,但同樣的金銀珠玉乃至寶石首飾,卻一定是大唐工匠所親手加工的,更為絢麗奪目光彩耀人,遠遠超出于那些只是經過粗糙打磨的原生礦石;不僅如此,即使西域貴族們最為鐘愛的馬匹與美酒,大唐也永遠能推陳出新,別出花樣長安皇家的馴馬師精通繁殖駿馬的技術;而美酒美酒,當國子監的幾位博士終于搞出蒸餾工具之后,以原始發酵手段釀造的酒漿就再也無法與人為提純的烈酒相提并論了。而西域諸多貴族染上酒癮,也不過是區區一兩年的功夫而已。
當然,隨宴會中諸多大唐享受而一起聲名鵲起的,是主持宴會的貴人,身份高貴而莫可比擬的鎮國長樂公主。但凡有幸能在封邑中聚會飲宴的貴族,無不對這位天可汗的嫡女印象極深,甚至更在于宴席那花樣百出的游樂之上。尋常的游玩取樂不過是耳目之愉而已,但當公主駕臨于宴會之中,代表的便是天可汗乃至大唐絕對的權威,某種無上的地位與威嚴。也正因為如此,公主在隴右的一舉一動都備為矚目,并且大受追捧她穿著的服飾、佩戴的珠玉,欣賞的器具,乃至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會立刻在西域諸國中掀起風潮,引發近乎狂熱的追捧。
也正因如此,在宴會舉辦僅僅兩三年以后,參與長樂公主賜宴便成了西域乃至漠北高層不可或缺的娛樂與社交活動。不僅僅因為那些令人魂牽夢繞的享受,更在于宴席上那必將左右上層權貴圈子的審美只要缺席一年,那么在彼此的交游往來中,難免都要因為過于土氣過時而被嘲諷,下不來臺面。
此外,公主也往往會在聚會中展現皇室非凡的恩典貴族們被大唐的生活乃至娛樂吸引得神魂顛倒,不能自已,但要在遙遠的西域復刻如長安宮廷一般的享受,那未變就太過吃力艱難了。所以,天可汗的嫡女表示了驚人的慷慨。只要被她邀請參與宴會者,都能在隨駕的商賈手上以較低的折扣購買到原本遙不可及的奢侈品,而且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能被公主攜來封邑銷售珍物的都是長安豪商,如果膽敢在賜宴上玩弄手腳,必將遭受皇權嚴懲。
當然,每當在宴會上大肆揮霍,消耗干自己手上僅有的那點商稅田賦之后,也不是沒有貴族國王生出過懷疑。不過,只要一杯大唐特產的烈酒下肚,這種懷疑便恍兮惚兮,朦朧不知所往了。
長樂公主仔細打量絹帛,終于分辨出了那些晦澀難言的蠻夷名字。
“比往年似乎少了幾個”她皺眉道。
“是的。”心腹女官俯首“高昌有幾個大臣縱容手下劫掠行商,所以稍示懲戒,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長樂公主微微冷笑了“只是一次宴會而言,能以儆什么效尤把這些人列入封禁的單子里,永不許再入我的封邑。”
心腹女官唯唯稱是,立刻命人去取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