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起身吧。耄耋之年的長者了,也不必拜來拜去,勞動筋骨。設若重臣體衰致病,朝廷面上也不好看。而今多事之秋,朝中的瑣事也多,丞相還是善自珍攝的好尋常的政務么,就不要太操勞了。
如此輕描淡寫剝奪丞相權力,算是君臣數十年彼此心照不宣的體面。當然,相權雖被侵吞殆盡,丞相的名位卻是公孫弘甩脫不了的燙手山芋以皇帝的意思,而今正是多事之秋,怎么能平白放過為至尊背鍋的怨種呢
公孫丞相心領神會,起身俯首謝恩,卻又緩聲開口
“陛下不以老臣為愚魯,老臣感激涕零,不勝犬馬孺慕之心。只是老臣年高無德,實難克承朝廷的隆恩。書云儉以養德,臣惶恐不勝,愿奉還五百戶封邑,以贖前愆。
先是剝奪權力,既而削減封邑,這也算是足夠嚴厲的處置了。皇帝的面色終于稍稍緩和
可。
眼見公孫丞相后倒退著趨出殿外,皇帝收起奏折,反身步入大殿低垂的帷帳之內。卻見簾幕后清香馥郁、風鳴幽幽,兩側的金絲軟榻上默默跪坐著一大一小,彼此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神色頗有相似之處。
如若公孫丞相能窺見此景,大概也會愕然驚疑,不能自已原來他與皇帝彼此言語機鋒,議論絕密軍情之時,皇帝的愛子竟與衛青靜坐簾幕于后,側耳細聽著他的辯解。
后殿聚氣迎風,時有輕飆吹拂。皇帝迎風而立衣袂飄飄,面上的不悅沉著卻略無影蹤,又是那天子高遠從容的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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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仲卿以為如何他慢悠悠道。
衛青立刻下拜“冠軍侯行止不謹,臣臣亦有過。”
他本想以舅舅身份坦承“教養有差”,但轉念一想,自家這外甥雖為霍姓,但識文斷字稍有長成,那大半時候都是抱到上林苑教養,算是當今至尊的半個兒子。而今自承“有差”,那豈非是陰陽怪帝陛下么于是思路電轉緊急改口,只含混說了個“有過”了事。
皇帝嘖了一聲“霍去病是不小心了一點,但斥責不謹,未免也太過既然如此,據兒,你以為該當如何處置呢
泄題都已經泄到這個份上了,太子自然知道遞上臺階,于是俯首作答依臣的見解,冠軍侯既小有詮誤,罰金一百即可。
漢法承秦律之余,嚴酷繁密無所不至,對顯貴重臣尤為苛刻。而今這“罰金一百”,已經是太子搜腸刮肚,自漢法中苦尋而來,最為輕微散漫的條款了。
皇帝則嘖了第二聲“治國以仁,御下以寬。去病的錢財也不是大風刮來,怎能隨意便罰沒抄檢據兒,你日后秉國理政,還是要存仁恕之心
聽到這冠冕堂皇正大光明的一席話,縱以衛將軍之沉著持重,亦不由面色扭曲,稍有失態;至于年幼的太子,當然更是目瞪口呆,反應不能,幾乎直勾勾盯住自己親爹說實話,以皇帝素日的種種作為,而今居然口口聲聲說什么“仁恕之心”,那簡直莫名生出一種無可言喻的詭異幽默感,幾乎讓人不能忍耐。
簡而言之,繃不住了。
當然,沒有人敢在至尊面前繃不住。所以一大一小只能垂目靜坐以眼觀鼻,竭力壓制怪異的表情。而皇帝亦盡顯老劉家祖傳的臉皮,飄然踱下金階,輕描淡寫轉換話題